摆在书架上的那本《你是那人间的四月天》,虽说还不那么旧,可灰尘却将它埋没,就像在园子石井口黑暗深处吞没的丫鬟,还有那被民国埋葬的封建礼教。文珍逃离得如此决绝和义无反顾,其实早有征兆,在这片看似幸福美好的园子里,一个渺小、孤苦无依的丫鬟的命运,注定如浮萍一样危险地沉浮着,而那如晨雾一般虚伪和缥缈的自由,骨子里却注满了束缚和偏见,危机与残忍。
那时候,家里在复杂情形下搬到另一个城市去,作者林徽因便成了多出的一件行李。那时大约七岁,似乎已经长大,篁姊同家里商量接我过去住半年。于是,我在美妙的童年时光中来到了那个陌生而又有些沉默的大家庭。一切都是那么模糊,重叠的一堆新印象乱在一处,渐积地在纷乱的周遭中。一天又一天尴尬度日,在慌乱中寻找着千头万绪,宛如红楼梦中的初到大观园的黛玉般内敛羞涩,在短暂停留的园子里,因为陌生带来了孤单、怯生和寂寞。这时,因为文珍的出现,让我的生活找到了保护、温暖和慰藉,生活因此有了旋绕的中心,而这样的依靠和安慰,却因文珍的逃婚,化成了尘封的思念,而这样的思念却永无回音。
文珍在园子里是一个凝固的中心,在那儿她有着不属于普通丫鬟般的“自由”,她带给我陪伴的快乐,让生活变得饶有乐趣。打牌、钓鱼、园角摘桑葚、拆旧衣……
她成了我生命中的绿洲,不仅仅是她的热情和活跃,更多的是她的张扬与自由在潜移默化地感染着,她似乎有一种魔力和本领,可以让每一个人都喜欢她,不管是主人还是仆人。在园中,她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样的自由仿佛是无拘无束、无所顾忌的,园子在那一刻成了文珍和我的天堂,在那里我们拥有了乌托邦式的自由时光。
直到有一次,我们为了打发无聊的孤独,在树荫下一起拆起了旧衣,她指着大石井,同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说:“文环比我大两岁长得顶好看了,好看的人没有好命,更可怜!我的命也不好,可是我长得老实样,没有什么人来欺侮我。”文环是跳井死的,这事发生在我未来之前。而这件事却和给院子里给孩子们讲诗的主人芳少爷有关。她幽怨地撕着扇子,原本温柔的笑容在夏日正午的阳光下如刀锋般尖利、冰冷,那漠然而又有些凄厉的眼神,笼罩在那幽怨阴郁的神情里,我想,她有些恨意,命运的浅薄由主仆身份的天然确立而无可奈何。不知是否从那时起,背叛和逃离这个园子开始在心中有了萌芽。
夏天的薄暮中,大家都到池边看荷花,文珍被我拉到了一扇永远锁闭着的小门前,因为门后世界的一次偶然相遇,她的命运从此改变。我们爬到假山上,看到了住在门口的革命党,隔壁院里出现的并非家族里盛传的张牙舞爪的鬼魅,而是一个带着阳光般笑容的剪着短发的年轻人,显得谦恭而又有礼貌。她凝视着那个东洋留学生和夏日薄暮里有些热烈的晚霞,良久,她慢慢下去,回到池塘边的,树上夏蝉的鸣叫,让她烦躁的内心变得有些空灵起来。
可是因为这件事,全家的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老太太和二少奶害怕小孩子们爬假山结交革命党,她们的思想古旧保守,为了昭示主人的威严和尊贵,更希望通过严加管教,控制住园子里的仆人丫鬟的肉体和灵魂,让她们永久封闭在高墙之内听命自己。她们对文珍狠狠地进行了责罚,尽管没有看到她被打过,但是白天的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而夜晚花园的角落里偶然传来的女人哭泣,无论多么忧伤、失落甚至有些凄厉,都会被冷酷的黑夜瞬间裹挟。我想,文珍的内心此刻只能通过沉默和哭泣来排解出心中的恐惧、委屈和厌恶,这时,一切变得真实起来,仆人终究是仆人,命运多舛、无法支配,园子如监狱般压抑。自由在这里是苍白无力的,心灵在这里是无处安放的,命运也不会有温暖归宿。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被安排嫁给一个脸色乌黑,看上去有四十多岁,背有些驼,指甲长长的两只手总是笼在袖里的钱庄管账。大家会戏谑地喊他新郎,我想,这些近乎嘲讽似的嘘寒问暖一定深深刺伤了文珍脆弱柔嫩的心,她的心头在滴血。为了从这压抑的家庭中挣脱,为了从古旧的思想和控制中脱身,她选择了背叛和逃离。她不相信命运的安排,于是拼命越过那片高墙内的家庭中的主人,曾经有过的爱意和温馨已经如秋风般远去,对自由的渴望和热烈主宰了她的心灵,此刻,爱的越深恨得越深。
最后,真的革命了,文珍在中秋节后快要出嫁前终于逃走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跟着革命党逃跑的,但是她终究没再给我来过一封信。其实,自由在每个人心中都是原始质朴而又有些简单的,是人与生俱来的最本质的东西。但是,在被命运和伤痕的一次次压制中却会变得紧张、压抑且韧劲十足。一旦脱离枷锁的束缚,摒弃曾经有过的被封闭的幸福,割断那些戏谑的温暖,告别曾经真实的思念,无悔地远去,执着的内心虽然有些短暂伤感,但是那样的自由才足够彻底,那样的生活才值得期待,那样的命运才是脱胎换骨、化茧成蝶的真正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