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一个周末,清早往金山湾以东的国家公园登山,全程超过10公里。天朗气清,杨柳风吹面不寒,逶迤的小径干爽,偶然需涉清浅的小溪,跳过水漫流过的坡面,样样恰到好处。感觉于是乎好得无以复加,总括而言是:完完整整地拥有“自我”,连手机的信号也没有,别说任何种类的“帝力”了。轻风吹拂不多的头发之际,居然讥笑苏东坡不朽的词句:“长恨此身非吾有,几时忘却营营?”
坐在山脊上边啃火鸡肉三文治,边眺望如黛连山,心中冒起“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拔起身下硌人的狗尾巴草,“独坐莫凭栏,无限江山”随口而出,把手里的草虚拟为故土某处拍遍许多世代的“栏杆”。两只黑不溜秋的乌鸦在头顶盘旋,影子模糊,我把两句陶诗送给它们:“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不敢吟诵出声,怕两位“驴友”笑话,他们正在讨论《百年孤独》的得失。
小憩之后,继续前行。掉书袋一发不可收,久已淡忘的诗句争先恐后,“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山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略感遗憾,如果同行者有三五位腹笥颇丰的旧体诗词爱好者,引诱他们来一次背诗竞赛,一定有好戏看。但不敢奢望还可能演出“斗”诗——出一个题目,才思敏捷的率先口占一绝,随后,各人竞相步韵唱和。一次春游回来,诗囊里添若干佳篇。可惜,这等兰亭式雅举只属线装书时代。我连打油诗也做不来,只能看热闹。
到这阵子,还算得逸兴遄飞,然而,一个问题把自己问倒了:除了别人的诗,你独家所有的佳兴怎么表达呢?是啊!从开始我们就失去自我,无一处不是拾人牙慧。戛戛独造,从何谈起?然则,失去独创性,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一代代名正言顺的抄袭,却应了叔本华的名言:“读书是让别人在我们的脑海里跑马。”
是啊,我们在“开卷有益”的思维定势下,可曾警惕,这“马”的铁蹄是可以毫不温柔地蹂躏你的思想的。叔本华以上警句还有下一句:“思考,则是自己跑马。”我们的问题恰在于,“独立思考”这匹马起跑前,要么被权力拴住,失去驰骋的自由,要么自己惮于探险,怠于去陈言,怯于解放心灵。于是,无一例外的,成为“两脚书橱”。
读死书,死读书之害,一位有“书痴”美称的朋友是这样描述自己的:为文堪称荆天棘地,好不容易写出一段,回头读,咦,怎么像从××××抄的?为了对照,找遍书架,把人家的原作检出,对照,果然多处雷同,罢了,推倒重来。为了排除“人家的东西”,翻来覆去地折腾,整天写不到一张稿纸,撕掉的、团掉的,字纸篓差不多满了。写不出还是其次,由此痛感自己的冬烘已无可救药,竟至万念俱灰。他大梦初醒时,已近80岁,无力改换跑道。此公向来以渊博获文林推重。少时立志高远,终竟成就不高。
我在山上一路走,一路反省。单从人文修养与趣味这狭窄的范畴看,我们从小被“按”进一个固定的模具,铸成“近似”远远多于“独特”的“成品”。这一现象有多普遍,浏览网络里林林总总的时文,有多少被共同援引的“名句”就明白一二。因而,遍地是因循,苟且,少突破性创造,少有卓越的思想家。
想到这里,风声呼呼,我把夹克穿上,走近水声叮咚的溪流,波面没有漂着我倒背如流的旧体诗,顿感轻松。片刻,又有诗句在心间泛起:“我的名字写在水上。”是济慈自拟的墓志铭。无所逃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