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房是一个以血缘关系维系的家族组织,几百年、几千年就是这种没靠制度而靠血统传承下来,抵御了无数的风刀霜雪,成了生命对抗外界侵蚀的一个重要的家族防御系统。
亲房,首先是名字上要亲。
连名是亲房亲近的一个重要标识。在一个村子里只要看看这个村子里的名册,就大体知道谁和谁是亲房了。
连名就是把同辈人的名字用一个相同的字“串”起来,以同字排辈,不但标识清楚,而且亲和有加。我们的村庄叫黄家坡,虽分三族,但全庄人皆姓黄。三族人都用字辈起官名,每一辈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公用的字。比如,我的祖父辈名字以“韫”字相连,父辈用“堂”字,到了我这一辈用“忠”字,再到下一辈则用“向”字。
亲房同辈连名有的虽是固定的字格,但大部分都是由长辈酝酿而定,只要长兄或长姐的名字定下来,后面的就紧随其名,接二连三。这样谁是亲房中的老大,谁就成了这一辈弟兄们中的当家人,亲房里的大小事情都要当家人做主。当家人说今年咱们要走访山背后的三姑家,于是各家都会准备好礼品,等待着统一出发的指令。虽然走的亲戚大家都叫三姑,但亲疏不一,有几家称亲姑,有几家称堂姑,还有一两家亲房论起来就成了族姑,无论亲堂,只要亲房不分家,都是自家房门里的姑姑。对于这样的亲戚我们就叫官亲戚,走官亲是亲房亲近的一个重要礼仪。
这一天是正月初六,一大早亲房们聚集在巷口,商量着走三姑和二姐家去。三姑和二姐家在一条路线上,离的不远,去了三姑家总不能绕过二姐家的门,因此,这两家亲戚要走总是一同走,如果厚此薄彼,不但三姑二姐知道了不高兴,就是他们的亲侄亲兄弟这一关都过不了。
原先走亲戚正儿八经走着去,大家各自提着自家家里提前预留好的一份情薪(礼品)步行去。后来就骑着自行车,再后来就开着农用三轮车。如今,走亲戚家家出份子钱统一置办礼品,堂弟主动开出自己的轿车,大家同乘一辆车。一路上有说有笑,热热闹闹,更显得一团和气。
今年你来,明年我往,何况娘亲最大,三姑二姐第二年就会赶在正月十五日前,带足给亲房之家的情薪来转娘家。比如,我们亲房共10家,三姑要带10家的情薪。早些年,一份情薪通常是5个油饼,10家就是50个,这满满一大笼子的情薪,不要说别的,刚做就得半天工夫,如果再从十几里路上肩挑手提过来,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三姑把礼品带来后,堂兄就会分送给各家。如果三姑父一同来,亲房每家还要准备一顿好饭请三姑父、三姑吃。有时谁家叫亲戚叫得迟了,亲戚就被另一家领走了。这样抢着叫亲戚吃饭是一种亲房之间和睦、亲戚之间亲热的表现。尤其是按理该称堂姑的几家亲房更不甘落后,惟恐被谁贴上疏远的标签,故非叫来不行。这样做姑父、姑姑高兴,爷爷奶奶也满心欢喜。有时叫到亲戚不去也行,只要叫到就算礼到,不必太过于拘泥于礼节了。何况三姑父每次来都会自己串门而进,少了那些客套,更显得家怀。
走官亲就这样把一个家族越走越亲,使亲房凝心聚力,团结一起,人脉很旺,让外族不敢小觑。
我不知我们一支黄姓人到底从哪儿来,反正有好多祭祀习惯与相邻的几个村子不尽相同。比如给先人们上坟,我们一年两次。第一次是在清明的前一天,介于寒食节之间,另一次是在大年三十的上午时分。对于腊月三十这天上坟祭祖的习俗,古已有之,但传承下来至今仍在坚守这种祭祀礼仪的,方圆几十里也许只有我们黄姓一族人。其他村上的人只等下午在庄边上请祖上大供,俗称接纸,就是把逝去的先人接回家过大年。而我们村里按房分以亲房为单位各自先到自家坟上上坟,给故去的亲人们提前送些过年的钱和年货。然后再到下午大家凑到一块儿接纸。
无论三十还是清明前一天祭祖上坟的方式基本一样,都是各自根据自家的家境和力步倾其所有,尽其礼道。纸张、冥币、香表、茶酒、供品、炮杖各样都要备齐。就拿清明时节上坟来说。这一天在近处工作的人都要赶回来,约摸上午十一点时分大家不约而同从自家门里走出来,提篮背桌,端盘挈幼,亲房们老老少少聚集到一块,尤其是那些孩子们一路上跑前跑后,兴致十足。
给每座坟上挂满坟纸,烧些冥币,埋些祭品,奠些茶酒,待所有坟上完后,大家就坐在一起开始分胙。我们亲房祭祀的坟共有4处,每次上坟的路线都是从川边到大路畔,我父亲的坟在大路畔,也就是大家分胙的最好地方。
分胙就是把祭祀过后的祭品分给大家。生活困难的那几年,分胙却是一件让孩子最高兴的事。现在分胙虽然照例进行,但那一双双等待与渴盼的强烈眼神很少见了。不过这项工作总是堂弟来做,给上坟的孩子每人一个鸡蛋、一个献饼,给爱喝酒的兄弟把酒肉分给。我给几位叔父以及堂兄弟们每人发了一支烟。叔父们抽着烟,几个小兄弟喝着小酒,一群孩子们剥着鸡蛋皮,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亲房当家子坐在一起,临近正午的阳光很好,大家亲亲热热,你一言我一语,气氛非常融洽,时不时引来过路人嫉羡的目光。
上坟缅怀的是先人,凝聚的是亲人;分胙分的是一堆祭品,但和的是一团人气。
亲房亲房,有事相帮。故乡过事,亲房就是一家人。不论什么事,孩子订亲、结婚,还是老人过生、烧纸,但凡红白喜事都要动亲房。动亲房就是提前两天诸家去请,亲房们坐在一起,一边吃着主家准备的饭菜,一边商量着要过的事情。比如,老六家大女子要出嫁,大家就要商量这事怎么过?用不用房下,叫不叫亲戚,送亲的去几个人,谁去比较合适?老六先谈了自己的想法,然后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一番,最后由堂兄老大拍板定论:“送亲的要去10个人,人多势重,显得咱们娘家人对娃们的重视,每个亲房家去一个人,共去三辈人,五爸爸一辈,我和老七、老九、老十一,再就是娃舅为一辈,四个侄娃子一辈。这事就这么定了。”
老大定好送亲的人员后,就又行使当家的权利。他说既然饭菜咱们自己做,明天就有填箱的人(送贺礼的人)来,各家回去给各家媳妇说一下,叫一早来帮厨。这次厨房总管是老七的媳妇。老七听了后,二话没说,替媳妇应承下这件大事。
过事,就是有事而过,但往往会节外生枝,过出事情来。亲房就是这样,在大事上敢于担当。就是原先起过心事的,有点气眼不通的,在过大事上就会摒弃前嫌共同顾缠好事情。“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就是这个道理。
母亲遽然而逝,让我束手无策,多亏了亲房的帮忙,我为此感动不已。常言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亲房,算起来是几家,其实是一个大家,大家的事情就要大家过。
人心齐,泰山移。过事,把亲房的心房过成一心一意,没有二心,没有二话,只想着把事过好。
亲房永远是一棵大树,在同一个树干上分杈,向上的力量让他们吸收着人间的春光;树大根深,根深叶茂,欣欣向荣的姿态共同担当着岁月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