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山水涵养一地人文,一地人文陶冶一地性情。不同地域人们的吃相,是一地人文和一地性情的日常上演。
江南雨润,物阜岁丰,人文精、细、软、绵,食一螃蟹都需要至少八件家伙事儿,那阵仗,是要耐得住性子的。以温婉见长的江南人,烟雨之中满目青翠、稻花飘香,有的是鱼虾,有的是菜蔬,一年好几料的收成呢,着什么急?江南人的吃相,很玲珑,举手投足,闲适里透着优雅。
塞外飞沙,秋来凋零,冬至荒凉,一年的好光景就春夏那么几天,瘦山瘦水砥砺出的粗犷豪放,买羊肉要来整只的,买猪肉至少扛他小半扇。瓜啊果的整口袋整口袋往家搬,他们笑江南人的斤斤两两:“啥胃口啊,一丢丢?”乌鲁木齐的夜市上,亲眼目睹一位白胡子飘逸的老者,一张馕饼夹裹了五大串烤羊肉,每串足足二两,大口大口嚼完,还喝了一壶马奶子茶,看得人热血沸腾。
塞北江南之间,环抱在秦岭臂膀里的大关中,泾渭如肠,黄土为躯,平原坦似腹,高原傲如胸,常缺水,多干旱,自后稷教穑公刘屯垦以降,百姓世代农耕,虽有周秦汉唐的正大辉煌,日常里却极善量入为出,勤俭、厚道、生冷硬倔,高喉咙大嗓门,秦腔不唱吼起来。衣尚缁素,食多馍面,锅盔像锅盖,面条像裤带,辣子一道菜,特色。
在乡间,天气晴暖的日子,人人一只粗瓷老碗,端了冒尖的面条,蹲到院外的石碾子碌碡上,一边呼呼噜噜吃喝,一边闲话农事耕作、节令墒情,这就是有名的“老碗会”。那样硕大的饭碗,秀气的江南人保准会笑弯了腰,比他们的汤盆要大,足足可以养鱼的。关中人把这碗叫海碗,装的是乾坤,盛满了豪迈,入肚要化为力气、担当、不屈不挠的,得把日头由东山背到西山,得把黄土地耕耘出一片锦绣,得把山山峁峁沟沟梁梁踩踏得如履平川,肚里没有撑头,咋行?
别看端的都是面条,却互不相同,各有特点。舒老大端了碗裤带面,三五根就能整满一碗;牛老二是碗韭叶面,薄薄擀了,细细切了,软软下了,满满捞了,浇上臊子或汤头,汤汪面长,入口绵软筋道,满口生香;胡老三的是一碗揪片,软面揉光,饧到,再揉再饧,直到上手能揪得纸一般薄而不烂,汤锅烧滚,一片一片揪入滚汤中,面带了汤,沾了汁,入了味,质如玉白,晶莹透亮,入口爽滑;杜老四则是苞谷糁面,先熬好一锅黄灿灿的苞谷糁,再把擀好的面下进去煮熟,兑入炒好的汤头,黏香可口,滋味丰富;龙老五的箸头面,筷子一般粗细,嚼到口里弹牙,咽进肚里耐实;佘老六正在搅拌他的驴蹄子面,这碗面,形如驴蹄,一身倔气,躺在碗里能打滚,下到肚里尚踢胃,没有一嘴好牙口,没有一副好肠胃,没有一晌大苦力,甭贪嘴,你消受不了……关中乡间的“老碗会”,不单是传播新闻的场所、交流信息的平台、明善恶的临时讲堂、辨是非的日常论坛,更是亮家底、比饭量、晒厨艺的大场面。能吃说明能干,能干才会富足;妻贤茶饭可口,仔细方得长久。乡风乡习,都在这顿饭中;乡情乡韵,皆在那口碗里。
大关中人吃面,一招一式都不马虎的,很讲究一板一眼,既霸气十足,又精细无比。概括起来,叫“七个一工程”,即:一拌、一挑、一吸、一咽、一涮、一剗、一压。
一碗面端上手,将酱、醋、盐、炒葱花和油泼辣子一一调进去,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搅拌均匀,此为“一拌”。这一拌很有讲头,面条要抖散了,调和要拌匀了,要充分让调料和臊子在面条上达到包浆一样的效果,入口才能让唇舌、味蕾、牙齿甚至口腔,都得到浓浓的刺激,享受到调味的酸、辣、咸、鲜、香,面条的绵、软、柔、滑、筋。包了浆的面条,挂着汁,染了色,椒红、葱绿、酱紫、面白,像沁色的玉,斑斓、温润、透亮,勾引得喉咙咕地一响,涎水就滋满一嘴。
这时候,筷子“一挑”,就可以大快朵颐了?且慢,大关中人不会这般猴急的。“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之于他们,并不是怕烫着了嘴,刀架上脖子都能够面不改色,他们只担心滋味未尝便囫囵下肚。苦做和美吃,努力创造与积极享受,是大关中人的生活品性,最见不得暴殄天物。故这“一挑”也暗藏玄机,一为散热防烫,便于入口细品;二为过嘴瘾之前,先饱一饱眼福;三为展示手艺,孬则期改之,好则劝加勉。赏心必要悦目,挑起来的面条,不独张扬着色彩,更显示着水平。好的面条,擀得长,切得匀,煮得软,挑在筷头上筋道得颤悠悠舞蹈,这是家有贤妇的体面,很招艳羡的。关中人的心性里,“男人是耙耙”,要能吃得苦、出得力、流得汗,赚得回一家的吃穿用度;“女人是匣匣”,得善经营、会操持、能节俭,打理得井井有条。“吃不穷,穿不穷,打量不到一世穷。”“不怕耙耙没齿齿,就怕匣匣没底底。”谁说关中汉子是大男子主义?他们深谙女人之于兴盛发达的重要。
尔后才进入“七个一工程”的第三个环节:“一吸”。随便去一家面馆,单侧耳一听,你就能分辨出谁是吃面的行家。大关中人吸面,嘴嘬圆了,气运足了,面与唇之间的通道,要恰到好处地留那么一些儿缝隙,以便面条、汤汁、气流能同时吸入口中,响一片霸气十足的哨音。关中人做事很讲究闷声不响,踏实、专注、低调,绝不张扬;但关中人吃面,必定要一副气吞山河的架势,将“大快朵颐”四字演绎得淋漓尽致、惟妙惟肖。不妨你试试,挑一筷头面条,悄没声息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其柔、滑、筋、爽的唇感便消失殆尽,滋味寡淡,情趣单薄,白糟蹋了面条上花的那些功夫和心思。
筋筋的面和着浓浓的汁,入唇,上齿,扑到味蕾上,贴着口腔壁,舌头搅动轻嚼几下,那份受活,是足以醉人的。喉咙里似乎早就有一只急不可耐的小手,一伸,那口面条便咕噜“一咽”,下到肚里。老一辈的大关中人,吃面绝不细嚼慢咽的,是谓狼吞,是谓虎咽,入口要有嚼头,下肚要有撑头,这样才耐实,扛得起那一晌晌的苦力。
两碗面下肚后,关中人讲究盛点面汤把碗“一涮”,碗壁上那些调味的残余,尽数被纳入肚腹。“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活脱脱是对大关中人节俭品性的传神写照。绝妙之处在于,关中人却并不据此进行说教,他们深得寓教于乐的精髓,别出心裁地谓之“原汤化原食”,于潜移中实现了默化,在呵护里完成了陶冶,何等高明!
面汤一喝,饭碗里尚有调料和面汤的残留,若何?掰半拉馍头,沿内壁把碗细细“一剗”,碗便跟洗过一样干净,点滴都不浪费。剗过碗的馍块吃下肚去,此为“一压”,让腹中的那些汤汤水水,被这或大或小的半拉馍块压住,既耐饥,又不会咣里咣当,纵恶水穷山亦只当消闲。
如此,日常之咥面方才大功告成,克啷啷打一串长长的饱嗝,各个骨关节里的乏劲全消散了,重新攒起了满满的力气,什么沟沟坎坎迈不过去?
倘天气阴冷雨雪,小方桌要么炕头一支,要么地上一摆,一家老少围在一起,吃的吃喝的喝,呼呼噜噜一片奏鸣。馍是大关中人饭桌上必不可少的日常主食。与馍一同上桌的,除过几样凉菜,如拌青椒、萝卜丝、腌咸菜、炒鸡蛋,必不可少几种常见的喝汤,不是金灿灿的苞谷糁,就是稠乎乎的豆子饭,要么会是甜拌汤、菜糊糊或麦仁饭。
关中人吃馍,其吃相亦是“七个一工程”,曰:一掰、一蘸、一夹、一咽、一冲、一剗、一弥。热馍凉菜(昔时关中,不逢年节,人们多不炒菜)一端上来,伸手抓一热蒸馍,先掰一小块在菜碟子里一蘸,品一品菜的咸淡。此即所谓“一掰”“一蘸”。菜品淡咸可口了,再把蒸馍从中掰成两半,凉菜往里“一夹”,两手捧着,张开大嘴,连馍带菜咬一口,美滋滋地嚼上几嚼,咕噜“一咽”。狼吞虎咽连咥几口,多半要噎住的,或者是为了防止被噎住,端起汤碗呼噜呼噜喝上几口“一冲”。将吃毕时,留一口馍,把菜碟汤碗里的残余细细“一剗”,再喝碗汤,把肚子里的缝隙“一弥”,肚子溜溜圆了,呵一口长气出来,吸吸鼻子抹抹嘴,浑身上下登时精神抖擞。
大关中人咥饭的这份吃相,既充满情趣,又富有智慧,还体现着品性。他们节俭,视一滴一粒都金贵,是上苍恩赐,不敢暴殄;他们坚忍,在贫乏中享受快意,于困顿里固守天然;他们豪迈,能把琐碎平淡的日子,以若愚智慧,过得有滋有味,有板有眼。如此,才会有辉煌的往昔,绚烂的当下,壮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