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毛丫头,一天到晚毛毛躁躁,抬脚就是跑。我到处跟小伙伴们显摆:过两天二哥结婚,二叔二婶儿也回来!然后再不厌其烦地讲二叔,讲我所知道的与二叔有关的所有故事。
二叔二婶儿离家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打记事儿时起,奶奶每每念叨二叔,爷爷便黑了脸一言不发,奶奶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我对于二叔的印象,仅存于书信和照片之中。奶奶不认字,二叔的信都是爸妈,后来是哥哥们念给她听的,堆积的信件远远抵不过奶奶的牵挂和想念。从书信中,我大致明白了些二叔为什么不回来看看的原因。
当年为了前途,二叔与时为“历史反革命”的爷爷断绝了父子关系,迫于舆论压力而远走黑龙江,成了爷爷心头解不开的结。为了照顾爷爷的情绪,家里人几乎不谈论二叔。
时光荏苒,模糊了一切过往。已近暮年的爷爷遵从奶奶心愿,其实也是他自己的心愿,终于给二叔写了封家书,于是,笼罩了我家十五年的阴云一扫而光。
接到二叔要趁二哥婚礼期间回家探亲的信,我家一片沸腾。
我是从二叔寄来的相片里认识了他们一家子,要说期盼他们回家来的心情,怎么能跟奶奶相比呢?想想二叔就要从那张毛了边儿的相片里走到眼前,奶奶梦里都会笑醒。可是,见了面的场景,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流了泪。
奶奶不仅仅是喜极而泣,她嚎啕着死死抱着二叔不放,很怕一松手就会再次走进梦里。爷爷满脸泪花,照着二叔后背就是两拳,他用十几年的冷落来惩罚二叔,也同样惩罚着自己的固执,他对二叔的爱,只有他懂。这世上只有狠心的儿女,哪见狠心的爹娘呢?我清楚地记得,爷爷曾多次偷偷翻看二叔写来的信,然后一言不发的一坐就是小半天。我想,在爷爷平静的表象下,在深海一样的内心世界里,未必没有波涛汹涌过,只是倔强了一辈子的爷爷,终不肯放下包袱,去原谅二叔以极端方式对待自己蒙冤的父亲。当然,爷爷最没能原谅的是他自己,毕竟造成二叔背井离乡的根由在他身上。
那段时间,我每天跟在二叔身后跑,看他红着眼睛跟所有人打招呼,听他颤抖着嗓音回答亲朋的问话,陪着略有所思的他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好像在寻找什么。寻找什么呢?是愧疚?是伤痛?是轻狂年岁的痕迹?还是永远也弥补不了的挚爱亲情?
二叔规规矩矩地坐在爷爷奶奶身边,拉着奶奶的手,小声地跟他们聊他的经历,聊他的工作,聊他的孩子。爷爷就那么满眼慈爱地盯着他看,笑眯眯地听。此时的爷爷内心一定平静如斯,正行走在宽恕和包容的天空下,那里阳光温暖,鸟语花香……
婚礼结束了,爸妈留下照相师傅,求他为我们照了一张弥足珍贵的全家福。
1989年2月12日,普乐堡大桥头,大雅河畔,幸福的纪家四代人共同见证了这世间最高贵的美德——宽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