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老人不读书,他们还在阅读。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早年一面读一面幻想,这边是罗绮,那边是粗棉布,统统扒下衣服来彼此交换。
后来,也许是中年吧,知道劳动时不能穿绸穿缎,那就不必养蚕了,养蚕人家都去种棉花,罗绮和粗棉布都换细棉布。
最后想想,中国因为独占蚕丝的秘密而提高了文明,繁荣了经济,蚕丝事业不能废。遍身罗绮者不养蚕,他养活那养蚕的人,间接养了蚕。不是长白山的猎人不能吃熊掌?不是冰岛渔夫不能吃鳕鱼?没有那回事。
知道有人会追问,穿绸缎,吃熊掌,他的钱从哪儿来?一言难尽,那首绝句载不动。
蔡元培,曾任国府委员、司法部长、教育总长、大学院院长、中研院院长、北京大学校长、北京图书馆馆长。晚年旅居香港,生了病后没有钱医治。去世时没有钱买棺木。
胡适,曾任北大校长,抗战时期担任驻美大使,常靠借贷过日子。后来到台北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因心脏病发突然逝世。身后只有135美元。
梅贻琦,曾任教育部部长、清华大学校长,负责筹办清华原子科学研究所,运用数额巨大的基金。生活极度节俭,不能照顾在美国打工的太太。病逝后,秘书当着众人,打开梅氏密藏在医院床下的皮包,里面是基金会的账目,一笔一笔,清清楚楚。
早年读他们的事迹,认为执政者失职,怎么可以让这样的人陷入极贫。晚年再读,认为这些人怎么可以把自己弄得这么穷,妻子儿女受苦,国家也蒙羞。
“家祭无忘告乃翁”,早年读了,觉得将来会有很多话可说,一纸祭文怎么写得完,得有本书烧给他看。
晚年再读,觉得家祭不必告乃翁,乃翁也不想听你说什么,斗酒寸豚来格来享可矣,他也未必真来。
人的一生自成段落,自己签的账单自己付清,付不出来就以宣告破产结束。儿女赤条条来,他的生命重新开始。
“儿女是上帝的,我们只是保姆。”且慢!这句话到处传诵,那人未必信神,今天世界上真正相信有神的人很少很少,他这句话是文学修辞,他只是找一个对象替他负责任。甚至有人表现的不是宗教信仰而是幽默感,意思差不多是把儿女交给X。
阅读,想到钓鱼。早年阅读,觉得他钓到了我。中年读书,觉得我钓到了他。晚年读书,不见钓丝钓饵,如鱼在水中吮吸天光云影。
青年阅读如驰马,老年阅读如泛舟。青年读书如扫落叶,老年阅读如拾苹果。青年阅读一切书都是速读,老年读一切书都是慢读。他们还在读书,换了水晶球,拿起放大镜,戴着老花眼镜,点上人工眼泪。你们的写作成绩,他们的生活乐趣,读到你们的好句子,他们的言谈都是和声。慢!饮食如品美酒,行路如踩钢丝,说话如数钞票。慢中别有滋味,像读医院的账单那样读书,这才看见著作者的匠心隐喻都彰显出来,听见著作者的弦外之音。一切字都放大,这才发现中文更多的美。
别说老人不读书,他们还在读书,只是不买书,书已是他们的奢侈品。他们读书靠因缘,例如说,走进图书馆,随手抽一本。你如果送他一本书,他一定看,如果送他十本,他可能一本也不看。台北市提倡读书的人曾经发起一个运动,要求作家出门带着自己的书,走到车站,医院,超级市场,随便留下一本,任人拣去,据说,这些书大半都归了老人。
看画也叫读画,看人也叫读人,看风景呢,也可以列入广义的阅读?花展宠物展服装展,常见有许多老年的观众,他们是聪明人,看见新事物,遇见老朋友,走来走去也是运动。闲来无事不妨逛一逛百货公司,他们针对老年人推出了什么样的手杖,什么样的枕头,你也许不该错过。
还有读计算机。说着说着,说到手机。现在手机太普遍,人们对手机太依赖,手机也就有了流弊。老话说“有汽车就有车祸”,保险公司说,车祸的原因有四十多种,除了突然发生天灾,几乎都是“人”犯了错误。学者说,如是,一个小孩子在马路上被汽车撞死,共有八种人要负责任。如是,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有了汽车,就有人犯错,有人犯错就有车祸。”
老人是犯错最少的人,就让手机做他颐养天年的道具吧。
有了手机,他“阅读”的范围更广了,世上真有那么多好心人,把世界各地那么多有益的、有趣的、可泣可歌、可惊可骇的图画文字搜集了、编辑了、送到天下素不相识的人眼前来,那些工作者也许都是老人吧,他使天下老人越过小小的房屋,窄窄的街巷,低低的城郭,森森的国境,可以方寸游太空,高枕看名山,阶前迎国士。那时,天上无限,人间无数,皆是无字之书。
至于手机的流弊,对老人来说,也就剩下字太小,伤眼,贾一台大型的屏幕跟手机连接起来好了。坐在沙发上低头看手机,对健康有害,有了大屏,那就站着读,或者一面甩手一面读,或者一面原地踏步走一面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