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把手放在了桌面上,微微发冷发麻。这双眼睛第一次看到死人,那人的脑袋滴滴答答碎了一地,如同道观里的天尊像。
“快吃!”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喊,黑色的枪口对准了蓝宣的眉心,眼看扳机就要扣下——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句温文尔雅的含笑声,竟如春风细雨,硬生生止住了董司令的动作。
“波臣府上,今天真是热闹呀。”
枪口处还能闻到浓浓的硝烟味,冷汗从蓝宣的额头流下,染湿了衣襟。
“金老大!”见到门口来客,董司令哈哈大笑,收起了枪,放在了椅子边,“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叫我一声,我董波臣不就到南京路去了吗?”
“哎哟,这哪能好意思的。”这个穿着朴素米灰色长褂的清俊青年摇了摇手,苦笑着向大厅里走来,“听说你的地上出事,我就……”
他原本缓缓经过走廊,走向大厅,可此刻,脚步和话语一起暂歇,男人温柔好看的眼神落在了脚前的黑白瓷砖地上——刚才尸体倒落的所在。血迹已经被擦掉了,擦得干干净净。
可金老大盯着那块地方,确切地说,盯着两块瓷砖之间的缝。
那条缝是暗红色的。
他就盯着,不走了。董司令也盯着他,不说了。
“哎,你看看,”就这样静了一会儿,他总算是抬起头,自嘲似的,笑得很不好意思,“老毛病,老毛病了……”
“嚯,这、这!您看我这记性!”那人的笑声打破了僵局,从椅背上拿起了自己的披风,快步走向门口,“金老大可是玉佛金足。”
随后,那件金线黑底的披风被铺在了金老大脚前的瓷砖上,董波臣将它小心翼翼摊平。金老大终于踏出一步,踩着司令的披风走进客厅。
看见椅子上的人是道士打扮,他含笑着停了一下,恭敬地揖了一揖。蓝宣站起身想还礼,董司令就跟了进来,经过他身边,摁着他的肩膀将人摁得坐了回去。
“从村里请了个道士,最近晦气事儿多,明天做个道场,清净清净。”
“那是,应该的。”金老大在他拉开的椅子上坐下,笑得很和气,“最近事情多,也没来得及亲自去供奉龙华寺里的师傅们,失了尊敬。”
“神佛哪计较这个,心意到了,谁敢和您过不去?对吧,道长?”
蓝宣点头。对面的人拍着胸口松了口气,“金某心里松脱些了。请教道长道号?若是不弃,明日替波臣兄做完道场,可否去金某处看一眼?”
“金老大那怎么了?我这压不住出了邪门事,可您那风水宝地,还能有邪魔歪道作乱?半年前问您买了一堆德国大枪,我还打算再去买些呢!”
对方的眉眼静静的,没回答。
旁边有两个仆人端着两杯黑漆漆的、冒着热气的茶上来。那香气带着股酸味,蓝宣从来没闻到过。不过一闻到这个味,金老大就连连摆手,腕上沉香佛珠沙沙作响。
“不行,我身子不好,喝了咖啡睡不着。还是给我香片吧。”
那仆人颤巍巍地转头小心请示自家主人的意思。董司令看都没看他,皮笑肉不笑:“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换?拿最好的荷花香片。”
“波臣兄破费了。”
很快,一杯香气四溢的香片就被端了上来。金老大喝了一口,神色平和,看不出对这杯茶有什么批评。董波臣才敢问:“您府上,最近也有怪事么?”
“说来也是惭愧。”他轻叹一声,面容在氤氲水汽中模糊,看不真切:“最近,我的码头上,少了一条船。算算日子,和你的船同天。”
董司令笑了两声:“您等等,说不定等几天,它就自己回来了。”
“唉……波臣兄也是苦中作乐。你的船是自己跑回来了,我的船是不指望了。”
“别,您可千万别这样说!它回来了也是个麻烦事,一回来,那群船员都不敢下海了,说那是啥鬼船。我还要破费请个道士来做道场,再不行,就请个和尚,给那船开个光。”
他的声音要比金老大响亮很多,中气十足。可是话音徒劳落在了安静的大厅里,没有得到谦和声音的接应。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极轻极轻的清响。是金老大在用指甲,轻轻磕着杯沿。
这是比蚊子叫还要轻的碎声,是落叶,是落雪。可它沉沉地压在了这金碧辉煌的艳俗大厅里,没有一个人还敢说话。
许久,它停了。
“说得是,好好供奉一下罢。”他说,目光从茶水上,蜿蜒到了对面蓝宣的脸上,“少了船员,这倒是没什么……”
“对啊,没什么!”董司令附和。
“可是,你要不要让道长看看,有没有多了什么?多了什么,那才是麻烦。”
他的声音,不知是不是错觉,轻了,如游魂。
“可千万不要……多了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