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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村鬼船

梧桐山客
发表于 2022-06-06 11:22

    四
    等金老大走了,董波臣马上怒吼着把所有人都撵了出去。蓝宣站在门外的灯笼下,才觉得背后一层冷汗。他自幼在道观里无波无澜地长大,第一次经历这样浓墨重彩的场面。
    不知不觉,夜风带几分凉意了。他正茫然不知该去哪过夜,就听见走廊那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你个傻子,站这里干啥呀?”
    他回头,见婉儿换了身藏青蓝布的宽松旗袍,披着灰鼠小坎肩,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耷拉着高跟拖鞋靠在柱子上。
    蓝宣没说话,她倒是凑过来:“金老大走啦?”
    “他是谁?”
    “上海救世会的一把手呀,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说:“贫道没离开过戈村。”
    婉儿翻了个白眼,往草丛里吐了瓜子壳:“以前叫金从水,现在改名金陵春,没听说过?不管是谁,要把生意做进大上海,就要这个人点头。司令现在要从他嘴里撬一个口下来,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结果现在出了鬼船的事,别提有多闹心了,你可千万别惹他。”
    董波臣喜怒无常,杀人如麻,蓝宣也见识过了。至于金老大,分明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文静秀雅,和个读书人似的,却能轻声细语地压住这刺头。上海如今八成的商会都被救世会控制住,势力之大,甚至牵涉着军火生意。原先的老会长是金陵春的养父,此人突然去世,家里几个儿子在国外的在国外,游手好闲的游手好闲,最后竟是由养子揽了大权。婉儿佩服这个人,能把家里的事防得滴水不漏,后面金家的子弟们联手回老家找他讨说法,结果最后居然都被赶去了国外,再也没人敢回来。
    被金陵春接手后,救世会的力量迅速膨胀。它一边打着强国救世的旗号接收各个势力的资金进行军火买卖,同时与法国人挂钩,独占了码头的进出口,扼制了黑白两道命脉。董波臣在湘系里面呼风唤雨,可过了秦川,先拉屎还是先撒尿都要听金老大的。
    “你也多打听打听外面的事呀,下次让司令带上你去百乐门,那里的弹簧地板踩上去特别舒服,我教你跳舞。”她拉起蓝宣灰扑扑的道袍,叼着瓜子壳,来回看了看,“你这身破烂可不行,让姑奶奶带你到淮海路那做套西装。”
    他急急忙忙打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满脸通红。婉儿指着他大笑,红唇上还黏着片瓜子壳:“你羞什么呀?又不是和尚!你有点像我老家的弟弟。”
    “你有弟弟?”
    “他要是能活到现在,肯定比你洋气多了。”她哈哈笑着,踮起脚想伸手揉蓝宣梳着布巾的发髻,他又躲开,“当什么道士呀,当道士能养活人吗?我娘当年要养活我弟弟,先把我卖去了窑子——呸!结果还是养不活那小崽子,就把他送去当和尚,想等太平点了再把人接回来。刚好过了个把月,那时候陕西打仗,打得一口粮食都没了,我爹娘一看急了,赶去庙里接人,想接到了人一起逃来苏州。你猜怎么样?”


    蓝宣看到灯下她的眼里幽幽泛着好看的蓝光,像夜里的星子。他脑海里古井水似的镜面哗啦啦泛起了水花,吵得人不得安宁,随意搪塞了一句:“他想留在庙里,不想走。”
    “哈哈哈,我告诉你。我老娘老爹赶过去,庙门闻到肉香,进门见大和尚围着一口锅在吃饭。他们问,师父们吃啥呀?我们来接儿子的……说着说着,走到锅前……”她抓了一把瓜子塞进嘴里,再一片一片吐出壳,“嘿嘿……我还记得他们哭得失魂落魄,跑到窑子口找我闹着要钱,要给那堆骨头裹一张席子再埋……”
    那一夜,蓝宣难得做梦了,做了个噩梦。他碰见一口大油锅,大得惊人,简直如同一片湖。自己站在边沿,看见董司令站在边上,用那把毛瑟大枪将自己打了下去。沸腾的热油里,他拼命挣扎着想找到救命稻草,突然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那是个巨大的玻璃瓶,被沸油推动,狠狠撞向自己。
    只觉得一阵刺痛,人就猛得从梦魇里挣扎了出来。他蜷缩在一张棉垫上,慢慢坐起了身。之前在船上摸索到的玻璃瓶不知何时从袖子里滑了出来,硌到了耳朵。
    婉儿把他安排在马夫睡的小棚里凑合过了一碗。天亮了,不过早上天色还阴着,太阳不大,外面响起叽叽喳喳的麻雀声。蓝宣走出小棚,外面有几个男人打水擦身,他过去借了水漱洗。
    “你待会要给那条船做法事的道士吧?”有人招呼他,“哎,你猜猜,那些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说是海盗的,有说是被洋鬼子抓去做苦力的。可无论哪一种,都无法解释船上的现象。一个士兵赤着上身举着石锤健身,哼哧哼哧说,我看啊,就是撞邪了。
    “这话不能乱说!司令听见了又要杀人!”
    “可这是实话啊。我听说那船上的东西纹丝不动,但是船员不见了。你想啊,这要是海盗杀人,船上会这样吗?我小时候有个街坊跑船,给海盗杀了,那船最后被牵回来上面全是血。我告诉你们,就是撞邪!”说到这,他压低了声音,左右看了看。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都围拢到一起,提心吊胆地听,“你们想,徐明福那孙子,哪来那么多钱啊,就这段时间,突然一下……”


    “对,对!”另外一个人点头,“这人以前也就是个渔民,还总打不到好鱼,在这村里都算穷的。这人还带赌债呢,穷得就差没卖女儿了,结果一下子就有钱买新船,还自己当了船头……他不是说他从海里打上来了古董吗?”
    “屁,你信他?肯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遭报应了。”
    “你们说,徐明福发迹了?”蓝宣听见了熟悉的名字,也跟着问了一句。徐明福是戈村出了名的穷鬼,以前往道观里走动,求过老观主收他做道士,但被撵出去了。不过蓝宣不常出门,没注意过村里最近谁富谁穷。
    “对啊,道长也觉得怪事吧?”
    “我只听说,他原本是渔船,后来被司令改成货船。有时运完货,还是会出海打鱼。这次也是,运完货是深夜……”他的手指碰到了袖子里冰冷的玻璃瓶,被那凉意惊了一刹,“不对。这事情不正常。”
    “道长也觉得有鬼吧?”
    “不是鬼……他原本便是游手好闲到穷困潦倒的人。没钱尚且懒散,有了钱,为何还要这样拼命出海打鱼?”蓝宣微微皱眉,思索着其中的异样,“到底为了什么……”
    就在这时,伴随着两声吆喝,院门口来了几个人,要把道士带去做道场。董波臣让他吃了饭,再让人准备道场用的东西,到了村里都快正午了,那条鬼船早被拖到了空地中央。
    中午太阳大,董司令觉得挺好,阳气足。
    “道长,请吧?”
    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阳光下,鬼船泛着一种油亮的光,那是许久浸泡在水里的木头乍然离了水,里面的木油重新透了出来。据说渔民船工死活不肯下水,董司令就命人把这条船从码头拖上了岸,扔进仓库,以为这样就能让人们放下恐惧。
    蓝宣拿起桃木剑,左手举起辟邪铃,铜铃的声响当场响彻在这寂静的空地周围。人们都伸长了脖子,用恐惧却跃跃欲试的目光,盯着一人一船。东边放着一张虎皮大椅,董波臣搂着三姨太坐在那,翘着腿看。婉儿嗑着瓜子,清脆的笑声成了铃声之外的唯一艳丽。
    铃、铃、铃。
    铃声围绕着鬼船,转了七圈,这艘船对渔民来说不大不小,谁也不知道,徐明福怎么突然有了钱,能造得起这艘还算体面的船。
    蓝宣的心事很杂。他想听听船的声音,却什么都听不见。
    铃声再响。
    “不好了!不好了!”
    一声一声凄厉的惊呼声穿过人群,倾泻在艳阳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是村里一个货郎,徐明福的邻居。男人满身大汗,面色惨白。
    “徐明福……徐明福他闺女,吊死啦!”
    人群哗得炸了,所有人面面相觑。蓝宣站在那,犹如一场还没落幕的戏,就被另一出鲜艳的折子戏喧宾夺主。
    然而,就在这时,在艳阳下毫不起眼的船影发生了异变,如墨浸了水。他们抬起头——鬼船的船头正燃起熊熊烈火,迅速蔓延着整条船体。在尖叫声中,蓝宣感到了一阵灼热剧痛:他灰布道袍的袖角竟也着了火,火舌窜动舔舐而上,像是一只只小鬼的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