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莽三哥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倒霉事情仅仅开始。如果他们知道后来走得那么远,牵扯出那么多悲欢离合,打死也不会踩这趟浑水。就在他们垂头丧气的时刻,山脚林子里一团红光晃来晃去,忽明忽暗。须臾变成蛇形曲绕,跳跳荡荡。天空也呈五彩,似乎布满妖氛。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恶鬼!是恶鬼来了!马上魂飞魄散。胆小的彭四撒腿就跑。莽三哥正在装“战利品”,吓得鞋也掉了,赤脚爬出,额头在石板撞了一个血包。马二一跤摔在彭四身上,两人骨碌碌滚往山下。绊倒的墓碑迅速向他们身体砸去。
许多年后,莽三哥反复向我解释,他脚板到二十七岁的那一年开始裂口子,又痒又痛。二十七是八、九、十之和,即盗墓日子。这是一种偶然的巧合,还是宿命,不得而知。至今千治万治未癒。民间老中医解释说,这是浸了尸水,慢性病,医不好。他的额头也长出一个大疙瘩,丑死了,次次成为谈对象告吹的借口,好像叫人断子绝孙。马二的手臂被折断,彭四的脚杆遭残废。三人身体皆不同程度受到伤害。之后,三个老光棍天天打麻将,吹荤龙门阵,倒也同病相怜。
莽三哥继续说,那晚他们碰见的其实就是一群打火把捉青蛙的社员。可当时看见他们在田坎上运动的时候真的隐隐约约,鬼鬼祟祟。如果三人同时眼睛看花,可能性太小。事情终于传了出去。并很快报告到江州“革命委员会”。游戏玩大了,上了纲上了线。上面派人一查,我的天,这前清举人竟是孙中山手下××师长的先人,××师长的孙子正在江州当××长。这还了得!居然敢灭革命烈士的祖先!虽然该家族一向处事低调,但对破坏老坟的行为勃然大怒。很快,江州公安局把主犯莽三哥抓进了拘留所,并以“现行革命”罪从重从快判处六年有期徒刑。马二和彭四也被抓到公社“学习班”分别改造了三年。整得一班子人傻乎乎的,分不清东西南北。有趣的是,这又是一组巧合数字,因为三人坐牢的年数是坟墓骷髅的三倍,处处围绕莽三哥的“三”字转。为了杀鸡跟猴看,江州公安局想出一种新型的教育方式,他们让莽三哥端着骷髅,马二、彭四二人捧了青蛙便器等罪证,外加脖子各吊上镰刀手锤等赃物,游街示众。途中,便器里突然飞出一个蛾子,从马二鼻孔钻进去。不久马二肺部肿大,嗷嗷吼叫十八天后,便在第二年八月十九日晚上离奇死去。死时面目狰狞,万分恐怖。
莽三哥被关在监狱的时候,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后悔莫及。别无他路,决心好好改造。说来命好,六年刑期刚满,莽三哥一放出来就赶上社会上掀起的“批林批孔”运动的高潮和尾声。江州搞得热火朝天,到处高举消灭封建主义的旗帜。寺庙砸了,文物敲了,书籍烧了;该毁坏的基本上全整完了。大家绞尽脑汁,实在寻不到革命的对象。莽三哥的重出江湖让江州领导看到了希望,也点燃了社员们的智慧和热情,于是群众把目标对准老坟,说这才是“封资修”的根。这才想起莽三哥的价值。莽三哥却一口回绝。吃一堑,长一智,他不想在同一条河流翻船两次,更不想永远当“二愣子”角色。但那年代个人力量是渺小的,拒绝犯罪同样是一种犯罪。莽三哥身不由己,于是当起了消灭封建文化的宣传员。他找人写了一篇错别字连天的《挖掉剥削阶级的老祖宗》的美文,挨队挨社作报告。他说,这些剥削者狼心狗肺,在地下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生活糜烂,人人都有三妻六妾。不是他们占多了,我们怎会打光棍?不是他们心子黑,我们怎会变成丑八怪?讲到激动处,莽三哥指着额头上的肉疙瘩嚎啕大哭;或者把脚抬在讲台上,掰开烂趾丫(一种脚病)一个一个现场指点,直讲得老泪纵横,捶胸顿足。情绪有些失控。立刻轰动全江州,这一年,莽三哥被选为江州“反封建主义”标兵。莽三哥后来对我得意洋洋地感慨说:每个人一生都有高潮,这是他生命中的惟一亮点,难得啊!
看来俗话说的不错,凡事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没个定准,未来谁也猜不透。莽三哥和彭四从此不再后悔盗墓的事。他们说,这个世界日怪,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