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旦第二次来,是在归筹行刑的前一天。他衣着光鲜、容光焕发。六旦春风得意地说:“你当初不让我们到堂子里陪酒,简直是断了我们的财路!你不知道吧?福禧师兄现在成角儿啦!到哪儿都有人捧着,我们这些师弟们,也跟着沾了光!”
归筹呆滞地凝望着墙壁,四旦的脸从墙里探出来,他咧着嘴笑:“好兄弟,我知道你待我好。等我成了角儿,就让你妹妹当正室,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归筹痴痴地笑着:“角儿……角儿……”
行刑的那天早晨,北平城掌权的又换了人。新换来的官兵们一件件地查牢里犯人的案宗,越查越没耐心,查到归筹这里,发现他就是一个戏疯子,杀了费子弹,留着费粮食,就将他赶了出去。
归筹眯着眼睛走在大街上,宛若落魄的钟馗,他左手牵着妹妹,右手拉着四旦,一边不知疲倦地跳着驱鬼的舞,一边痴痴地笑。
一对衣着精致的男女挽着手从他身边走过,那男的说:“瞧,戏疯子!”
女的回过头,食指伸到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若不是他,我们怎能在我先夫家里人发现前,不动声色地除掉那个小孽种呢?”说到这里,她娇嗔地拧了男人胳膊一下:“都是你造的孽!要不是你不小心留下了种……”
男人轻笑着打断她:“我不是已经将功补过了吗?若不是我在堂子里认识了福禧,怎能想出这样的计策……”
归筹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钟小惠,他开心地冲她笑了笑——哦,他可不是对钟小惠笑,而是对她,那个紧紧牵着妈妈衣角的红衣女孩。
谁都不知道,在他的驱鬼刀砍中那女孩脖子的一刻,他就真的能看到鬼了,到处都是鬼,每个人的身上都附着鬼。那些鬼与死去的人无关,而是活着的人心里滋生出来的。那些鬼,都是他们不愿记住却不得不记住、努力忘记却怎样也无法忘记的人。
在那样的世道,每个人的身上,都附着鬼,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出鬼戏,戏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