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他马上就笑了。没事就好,来,你看看爷爷给你带了什么好玩意。他说着把那只箱子拿到我面前打开。
一整箱的纸人,惟妙惟肖精美极了,此时都挤挤挨挨地被放在一个小箱子里。它们的表情各异,空洞的眼睛茫然地面对着头顶广袤无垠的天空,安静单薄,始终找不到归途。
我的精神终于濒临崩溃,纸人,纸人,到处都是纸人。他们在街上行走,他们在工作,他们在恋爱。他们在一个狭小如纸盒的空间里周而复始地上演着喜怒悲欢,爱恨别离。他们脆弱无比,被命运撕扯得粉碎,留不下痕迹。我的情绪激动得难以自己,抱着爷爷嚎啕大哭起来。
爷爷是他们庄上最好的手艺人。木匠活,泥瓦工,做什么事情都绝对是一把好手。但是他最擅长的还是制作纸人,一把剪子,一捆彩纸,他满是老茧的大手几下就能做好一个。人家都说,爷爷手里的纸人是活的嘞!放到地上就能跑,插上翅膀就能飞。
可是没有人喜欢纸人,那东西在农村是非常不吉利的物件。只有在谁家死了人出殡的时候才会用到。做的越像越不好,它会把活人的精气神,心智力都给夺走。所以爷爷做的纸人一直没有人会要,他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做,然后藏在那只皮箱子里。爷爷把它们当成宝贝。
我六岁时跟爸妈回老家过年。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玩具的时间里,我最最喜欢的东西,就是那些纸人了。爷爷每次做纸人的时候我就坐在一旁好奇又羡慕地看,但是他并不让我动那些纸人,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肯给。
后来有一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趁着家里没人,偷偷打开了箱子,把那些纸人一件件地拿在手里把玩,它们会哭,它们会笑,它们会告诉我很多属于小孩子的故事。我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些关于意外关于死亡的黑色的故事,完全就被吸引住了。直到爷爷黑着脸又惊又气地站在门口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但是我不害怕,我调皮地抓起箱子冲过去,灵巧地从他的胳肢窝下面钻出去了。抱着那箱神奇的纸人拼命地往垄上跑。
爷爷在后面一直追,可是他哪里追得上我。我得意地站在远处冲他笑,等他跑近了又撒腿就跑。
可是我却摔倒了,得意洋洋的我没有看见脚下的石块,厚厚的棉袄让我的动作迟缓,我重重地摔在垄上。装满纸人的箱子脱手而飞,一阵大风把它们都吹到了空中,转瞬间消失了。
后来那件事情就这样被忽略了。一直到我离开老家也没有再提起。可是那些纸人却一直住在我的记忆里,它们会哭也会笑,会给我说很多童年的故事。于是在我七岁那年的一个阳光慵散睡莲静卧的夏日午后,我如同被命运驱使一般地拿起了剪刀,我做出来的纸人没有生命,但是我和小寒发明了纸人游戏。
爷爷不停在哄我这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直到我停止哭泣了。没有恐惧了,那些纸人对我说的故事我全想起来了,我和小寒玩的那些纸人游戏我也没有忘记。我现在,是彻彻底底的绝望。
我抬起头问爷爷,那些纸人是不是真的会把活人的精气神,心智力都给夺走。就像庄上的人说的那样,是会害人的东西?
爷爷憨憨的笑了,他摇摇头问我,怎么会害人呢?你在小的时候难道没有害怕过吗?
怎么会没有,所有的小孩子的心里都是经常会感到莫名的恐惧的。大灰狼,老妖怪,打针,流血,死亡,哪怕是面对一片黑暗,也会吓得哭起来啊。我说。
那些纸人就是你自己啊!它们保留的,就是童年里的那份恐惧啊。爷爷摸着我的头责怪地说,等到你长大啦,变成大人了,那些恐惧就会被保留在你最喜欢的玩具上面,后来就会被丢掉啦。可是你却把我的箱子打翻了,纸人都跑了。后来你还做了纸人,他们是你童年的载体,帮你保留了那些会让你害怕的睡不着觉的恐惧被封存在盒子里面。你一定是把他们弄丢了,所以才要一个一个地找回来。
找回来?我狐疑地看着那个自称是我的小男孩,这一切都是幻觉吗?我问他,你要把他们都找回来吗?
对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我就是童年的你啊。你把我弄丢啦。
我——我——我哽住了,不知道要说什么,是有多少人,在长大之后就会把自己的童年弄丢了呢?
那么,我究竟要怎么做,才会把你给找回来呢?
你寝室的书架上有一本你从家里带来的老字典,你还记得吧。他抬起头对我说,你的纸人就夹在那里面,你去把它找出来给我就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