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彭铃接到采访任务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外面正下着大雨。
“这期《名人访谈》要采访的是著名的雕塑家胡家星,我已经打过电话了,他正好在家,他过几天就出国,所以你们现在就去采访……”这是一向工作至上的主编跟我和彭铃说的最后一句话。
紧接着,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横扫一切,吞噬了房间里本就不强的光,又遮盖了我的视线。
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街心广场上的旗,以及广告板等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样。
这不是个采访的好天气。但是我们必须得去。
二
经过将近四个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到了远在城郊的胡家。彭铃是刚调来我们长安电视台的,她似乎身体很弱,一下车就吐了。就她这林黛玉似的身子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当上采访记者的?不过我根本没时间考虑这种无聊的话题,先把正事办了再说。
从车上把麦克风和摄像机拿出来拎在手里,我又递给彭铃一张面巾纸,说道:“彭铃,你没事吧。要不你先在车上休息一下好了。”
她的脸有些苍白,直起身来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咱们进去吧!”她一直皱着眉头,秀丽的面容中透露着一种病态美,我看出她根本就是在硬撑。
“那好,我去敲门了。”
这是座老式的宅子,青石墙上布满了苔藓,本来是朱红色的大门也因为时间的冲刷而失去了原来的面目,变得斑驳起来,就像一张被撕去外皮的脸一样。
我用力拍了拍门。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一声沉闷的男音:“谁啊?”
“我们是长安电视台名人访谈节目组的记者彭铃和摄像师郑明辉,是来采访胡家星先生的。”我刚想张嘴就被彭铃抢断了。没办法,这小女子还挺敬业。
门开了,眼前的人吓得我张大了嘴。来人满头的白发随风飘舞,长得遮住了眼睛。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肉,颧骨高耸,只有层类似枯柴似的皮一厢情愿地裹在脸上,看不出一丝生气。如果不是他那双深藏在头发下的眼睛依旧闪着光,我简直就要怀疑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不是一具死了上千年的干尸。
那男人打量了我们一下,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我就是胡家星,你们请进吧。”
彭铃向我望了一眼,然后跟着胡家星进了院子。我紧随其后,我感觉得到,彭铃很害怕那个胡家星——那个正走在前面、我们即将要采访的古怪男子。
院落幽深,到处都是杂草,爬山虎肆无忌惮地生长着,爬满了整个老宅。我拍了拍院墙,居然感觉有些酥软。看来这些疯狂的植物已经快把这房子里最后一点营养给榨光了。
“这房子是我的祖先留下来的,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胡家星见我在墙边停下,便向我介绍道。
院子里面还有个池塘,荷叶都已经破败不堪了,上面停了几只青蛙,呱呱叫了两声后就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突然它的嘴咧了一下,转身跳入水塘。
刹那间,一个荒谬而又恐怖的想法在我的脑中产生:刚才那只青蛙是不是在冲着我笑?
就在转头打算跟上他们的同时,忽然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盯着我。我下意识地仰头望去,人头一闪,窗帘就拉上了,迅速得好像根本没有存在一样。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向上看去。“快走啊。”彭铃回身拽了拽我的袖子,“好像有人在看我们啊。”我说。
胡家星听了,朝上面瞧了瞧,说:“二楼是我陈列作品的地方,没有人住。”
走进正门,有种很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这让我这个对气味敏感的人几乎窒息。香味十分独特,非檀非兰,闻起来有股若有若无的甜味,给人感觉就像要飞升成仙似的。闻到这香味以后,我的头竟然开始昏沉起来。我使劲摇了摇头,才勉强看清楚前面那些已经模糊的陈设,跟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郑先生是不是对这种香味感觉不习惯啊?”胡家星停住了脚步,扭过头问我。他之前并没有回过头,怎么会知道我对气味过敏?难道脑后长着眼睛不成?
“啊,我感觉有点晕。”
胡家星灰白色的脸上突然露出个转瞬即逝的古怪神色。他干笑一下说:“闻得多了就没事了。”
我注意到他家的影壁是幅巨大的铜镀浮雕,上面有四个人各具体态地站在一起。我仔细一看,天啊,这些还是浮雕吗?能看的出来,这四个人分别代表了迷惘、愤怒、恐惧和痛苦。
这……这真是人做出来的吗?简直就可以称为鬼斧神工了!这个胡家星的技术真的到达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金属特有的冰冷让我手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也让昏沉的脑袋顿时清醒了许多。
客厅很大,但却空空荡荡的,连最基本的家具也没有;几乎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厚的帘子遮住了,看这样子,即使是白天也是需要点灯的。
在客厅中央放了个雕刻用的固定架,上面搁放了个雕刻了一半的人体雕像。在昏暗的灯光下白灰漫天飞舞,夹杂着更加浓郁的香味,这种生理刺激让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几乎要吐出来了。
“我家很简陋,让你们见笑了。”胡家星勉强挤出个笑容,露出了那种艺术家特有的朴实和拘谨,他找了两个比较干净的椅子给我们做,然后把自己工作用的木凳子摆过来,坐在我们对面。
“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好了!但时间最好不要太长。”胡家星说。
彭铃笑了一下说:“胡先生,真抱歉,我们没有带化妆师过来,要不,你自己整理一下?”彭铃说得委婉。说实在的,他这个样子,真是太对不起观众了。
胡家星挠了挠头,恍然大悟:“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个人随便惯了,没注意到。这样吧,我现在立刻去洗澡更衣,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晚饭后再谈好吧!”我看见他挠头的时候,大量的白灰和石粉从他的头发中落下来,颇为壮观。
他朝一个侧门叫了一声:“阿芳,麻烦你帮我放洗澡水。有客人来了,多做几个菜。记得把咱们家的酒拿出来。”说完就跑到客厅的另一头,消失在一个房间的门口了。
从那个侧门后面听到一声冷冰冰的回答:“嗯……”
我们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彭铃拿出采访稿刚要和我讨论时,就听到从楼梯的尽头传来几声惨厉的笑声。那笑声嘶哑而又空洞,听起来不像是正常人。然后就听到一个女人阴阳怪气的声音:“三郎……你来看我了啊!我好高兴啊!哈哈……三郎,你不要再离开我了……我很爱你的!哈哈……”
突然从那个侧门传出另一个女人尖利的喝骂声:“你这个死疯子乱叫什么!不知道家里有客人来了吗?再叫小心我打你!”听声音估计是那个叫阿芳的女人。
楼梯尽头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
我和彭铃坐在一边听得浑身发冷,我很清楚地看到彭铃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我们产生了个共识:这个阴森宅子不怎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