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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人

木在南边
发表于 2022-06-13 19:00

Chapten1
    阿郎自杀了。他的脚上绑着两个哑铃,肚皮上划开一条三十公分长的口子,肠子孤零零垂在外面。他的脸,纵纵横横切了几十刀,像棋盘那样,脖子缠绕着尼龙绳,就吊在房间的正中央。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自杀,尽管昨晚他跟我通话的时候说了一堆什么他已经不是他了,他无法再面对自己,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了,要我无论如何,要相信自己,即使发现自己的真面目,不然的话会消失……如此云云的莫名其妙的话,可是我想以他的个性应该不至于寻死的。
    尸体移走之后,我坐在阿郎的房间里,房里的空气好冷。我看着那些熟悉的物品,有补习班的讲义,笔记本,六法全书,还有我借给他的CD唱片……我心里不由大为感慨。
    我偷偷带走了阿郎的日记本。
    昨天凌晨三点,也就是阿郎和我结束通话三个小时后,他开始哭泣,他的家人全醒了。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人劝得了。于是他妈妈打电话给我,要我过去劝他。等我到的时候,就看见门口停着警车。
    警察说他先站在钢琴上切割自己,然后再跳下来。没人知道那三个小时,阿郎在干什么。我只知道,如果我继续和他聊三个小时,他一定不会死的,是我的疏忽,我杀了我最好的朋友……
    三个月过去了,悲伤的情绪渐渐淡了,可是疑惑却一点儿也没减少。我怎么也想不通阿郎为什么必须寻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不可能只因为考试压力就自杀,不可能。我很想知道阿郎的秘密,却无法面对他,罪恶感太沉重了。
    这天下午,我到法院送文件的时候,遇到一个女孩。她叫丁惠如,是阿郎的女朋友。她穿着律师袍,手提公文包,对着我笑。
    惠如是我和阿郎同时喜欢上的女孩,后来我们用一场撞球决胜负。那时候,阿郎和我都是学校爱乐社的成员,我拉小提琴,他弹钢琴。阿郎是初中以后才学音乐的,而我从五岁就开始学琴,水平自然大不相同。不过每次合奏的时候,他从没有跟不上的情形,总是练习得相当充分。他是那种凡事都全力以赴的人。


    阿郎曾对我说:“你学法律是个错误。你应该效法舒曼,改行当音乐家。”舒曼是阿郎最喜欢的音乐家,曾经学习法律,但是中途放弃法律改行音乐,而后成为一代宗师,最后死在精神病院。我说:“第一,我没有舒曼的才能;第二,我比较想赚钱;第三,我不想变成疯子。”
    我这么说是有理由的。我的外公曾经是享誉国际的音乐家,只是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患了精神分裂症,到现在还住在疗养院中。经营铁工厂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为我预定了与音乐无缘的人生计划──升学、考试、就业,然后累积财富。对于这样的计划,我没有反感,从小就配合得很好,直到落榜两次之后,我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块料。
    去年,惠如、阿郎和我,一起在补习班上课。她考取了律师,我和阿郎落榜,从此,她的生活就大大改变,与阿郎的感情也有了变化。阿郎时常抱怨惠如,说她考上了就不可一世,而且身边总有许多男性朋友,他们的感情一落千丈,分手是迟早的事。没想到,他们来不及分手。
    丁惠如站在我面前,她的微笑很亲切。她问我:“最近好吗?我打过好几次电话给你,都没人接。”
    “还难过吗?我也是。”她说。
    “我就是想不通,阿郎为什么……”我说。
    “算了,走吧。”她再次展露甜美的笑容,拉着我的手,离开法院。我不想牵她的手,可是无法拒绝。我很喜欢她,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她了。
    我和她离开法院后,找了一家咖啡馆。一开始我们还是沉默,后来提到以前学校的事,渐渐有了愉快的话题。之后一个月,我们经常见面,而且愈来愈想约会。我喜欢她,但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喜欢我,然而面对死去的朋友的女友,我无法坦然向她告白。


    那天夜里,我们喝了一点酒,事情发生得很自然。我第一次带她回到住处,她洗了澡,我也洗了澡,就在我用吹风机帮她吹干头发时,她抱住我,我吻了她,然后亲热。惠如离开后,我翻出阿郎的日记本阅读。从出事那天被我偷走,这本日记躺在抽屉里四个多月了,我一直没有勇气读它。或许因为与惠如发生了关系,使我的心情改变了,我感到必须面对阿郎。
    密密麻麻整齐的字迹,是阿郎一贯的风格。日记相当厚,每日一篇,长达两年多的记录。其中大部分的记录,都是我知道的事,不外生活、读书,和女朋友约会等等琐事。平凡无奇的记录直到自杀前一个月,开始有了变化。
    起初几天,他开始写自己的心情,记录日常生活细节愈来愈少,后来字迹变得潦草,而且完全没有记事,写的都是一些奇怪念头,最后几天的口吻甚至异常疯狂。难道阿郎发疯了吗?因为疯了,所以自杀?最后一篇日记,就是他自杀前一天,只有一句话。由上至下写着:真面目一旦出来不再辛苦。字迹很怪,看得出是阿郎的字,却又有点不像。或许这时的他已经陷入疯狂状态,连字迹都走样了。不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起身打算到浴室洗澡,瞬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袭向全身。我感到这房间里有别人存在。空气似乎变冷了,就像那晚阿郎的房间。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发现问题出在镜子上。刚才站起来的时候,镜中的“自己”似乎仍在原地。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种疯狂的念头?我困难地移动脚步,怀着莫名的恐惧,慢慢地回到镜前。
    镜中的我并无异状,流露着相同的恐惧,和完全一样的动作。再仔细瞧瞧,要说“完全”一样,似乎又不太完全,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镜子里的世界,仍旧和镜子外一模一样,只是正好相反。我举起右手,摇晃一下,镜中人也举起“他的左手”做出相同动作。我加快,他也加快,我更快,他也更快。
    等等,他好像比我慢些!虽然只慢了一点,仍让我看出来了。我惊吓得后退好几步,跌坐在地上。怎么可能慢了?我一步步慢慢接近镜子,直到几乎把脸贴上去,镜里镜外的我,鼻尖碰在一起。我仿佛感受到镜中人的呼吸──我知道这只是我的想象。
    突然间,一股强烈的惊悚感迅速蹿上全身,我头皮发麻,僵在那儿,双腿不能动弹。镜子有一股吸引力,仿佛要将我吸入。恐怖的是,镜中的我居然在笑,虽然只是嘴角的轻微笑意,我还是察觉到了。
    而我,镜子外的我,并没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