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我跑出来了?他们混在我的周遭?不!这哪里是理智的推敲,这是多么疯狂的念头啊!镜子里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根本没有“另一个我”存在,又怎能跑出来呢?就算能跑出来,也只是一个,又怎么会化身成许多个我呢?不过,真的没有“镜子里的世界”吗?科幻小说不是描写过所谓异次元的世界吗?也许,镜子的另一边,是个与我们全然相反的世界。只是方向相反,其他一切都相同,打从世界开始时就相同。
假如,有一个人忽然发现镜子的另一头,存在着另一个真实世界,他会不会脱离这个同步的系统呢?应该不会,因为这时“另一个他”,也会产生相同的念头,结果是,两人仍会做出相同的行动,仍然保持同步。然而,我遇到的现象又怎么解释呢?
事实上,在我昏倒之前,就亲眼见到一面“没有我”的镜子。那感觉如此清晰、确定,这证明我没有发疯。可是,疯子总是觉得自己没有发疯。我不能接受“发疯”这个答案,因为太简单了。如果我没疯,问题又回到原点:为何镜子里的我不见了?
镜子和脸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愈想愈烦,不想了。或者,想想为什么病房里有音乐,是谁在地上摆了一台手提音响?而且是我最喜爱的乐章?是惠如吗?现在好想见到她。
这间双人病房不算小,装潢朴素。我的视线停留在衣柜门上的更衣镜。镜中有一张病床,床上被单堆栈整齐,床头还有一个花瓶。只是……床上没人!“停止吧!”我心中呐喊,随即翻身将被子盖在头上,不住地发抖,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忽然,感觉有人伸手轻轻拍我,我抖得更加剧烈。那只手接着慢慢摇我。我把心一横,猛然翻开被子跳了起来。那人反而被我吓了一大跳。
“你醒啦。”原来是好久不见的妈妈。
我顾不得跟妈妈说话,翻身下床,如临大敌般走近那面更衣镜。镜子里还是没有我。
“阿辉,你怎么了?”妈妈有点紧张地问。
“嘘……”当我走到镜子前,才发现原来是误会。衣柜门微开着,于是角度有些偏离。镜子里的那张床,是我隔壁的空床。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回到病床倒下。
“你到底怎么了?昏迷了一整天,一醒来就神经兮兮的。”妈妈说。
“昏迷一整天?”
“是啊,从前天晚上到现在,害我和你阿爸担心得要死。医生说你脑震荡,做了许多检查,还说要观察几天。唉,一个人在台北都不会照顾自己,当初……”妈妈说。
“阿爸也来了?”
“是啊,我们昨天一早就搭飞机来看你。惠如刚才带你阿爸去吃早餐。”
“惠如……”
“说起惠如真是个好女孩,人又漂亮,又是大律师。干脆你把她娶回来,我和你阿爸也早点抱孙子。以前我们那个时代,到你这年纪就该结婚了。前天晚上她就来医院看你了,两个晚上都没睡,一直在旁边陪你,真是个好女孩。”
我心中百感交集。既然有别的男人,又何必这样。那个男人搂着她的亲热模样,我依然在意着。正想着,爸爸和惠如走进房里,见到我醒了,惠如立刻冲过来握着我的手。我撇过头去,表情冷漠。
“唉,回家吧。其实现在家里还过得去,不是一定要你考上法官,考不上就算了,回台东找份工作,不然就到工厂帮忙也好。”爸爸难得一付慈祥的面孔,眼神流露着担忧。他似乎老了许多。
“医生说你的脑波很不正常,也说不上原因,有可能是脑震荡造成的,加上过度疲劳。医生说最好换个轻松的环境,好好静养。”惠如说。
我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看着窗外。今天的天气很好,白云片片,阳光洒在窗帘上,窗帘的色彩都走样了。他们三人在我床前聊了一个多小时,大多是惠如和妈妈聊些家常话。妈妈相当喜欢她,还一直拜托她照顾我。这时候也无法和惠如摊牌,我索性闭目装睡。
“工厂还有事要忙,我和你阿爸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出院后就回台东,惠如也一起来。你要对人家好一点,知不知道?惠如,这次太匆忙了,下次我们再去拜访你的父母。”妈妈说。
惠如看妈妈一副要提亲的模样,羞红了脸,笑得甜蜜极了。爸妈一走,就剩下我和惠如,顿时陷入沉默。惠如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挥手拨开她。
“不必假惺惺。你走吧,去找你那个开奔驰车的男朋友。我只是个没出息的重考生,没必要这样耍我。”
惠如流泪了,她双手紧抓着被单说:“那天你见到的男人,是一家建设公司的董事长,事务所每年向他收取近千万的律师费,还不包括大笔的额外酬庸,我不得不和他交际。”
“为了赚钱,你连自己都卖了,是不是?这么辛苦考上律师,难道就是为了把自己卖个好价钱?”我说。
“在这个社会上,谁不是在做贩卖自己的事?徐辉,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我是靠薪水买车的?我的房屋贷款靠薪水在缴?”她说。
我无话了。是的,我太天真,以为考上律师就能轻松赚大钱,因此才这么努力念书。如果不是这样,我不知道辛苦念书还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不得已,这是你的选择。人生就是这样,你选择,你承受。可是我也有自己的选择……”把心一横,我断然地说,“我的选择是分手。”
惠如惊讶地呆住,支支吾吾地说:“辉……别离开我,别这样……”
我翻身不再说话。惠如低声哭泣,用手轻轻拉着被单。
就这样过了好久。惠如终于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了,再见。我爱你。”说完就悄悄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