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惊魂隔世飘,
千山暮雪见妖娆。
偶因记起无椽笔,
直教庸人乱画瓢。
——题记
[一]
这一天终于来了,但来的有些措不及手。
王小六的眼睛睁的特别大,看着一行送葬的人,有些窃窃私语,有些表情凝穆,有些哽咽不已。新来的院长用不很标准的普通话为他致着悼词,感情很是真切:
王小六同志是我市著名的医学专家,亭洲人民的骄傲。青年时代和许许多多同龄人一样,饱经了生活的磨难。他从乡医干起,直至成为人民群众信赖的好医生。他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总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敬业爱岗,默默奉献……王小六同志为人忠厚、襟怀坦白;谦虚谨慎、平易近人;生活节俭,艰苦朴素;家庭和睦,邻里团结。他在病榻中始终关心着医院的建设和发展,尽最大可能不给单位增添负担,以顽强的毅力和病魔做斗争,在病危时告诫家人,他去世后丧事从简,不要铺张浪费……王小六同志的逝世,是我市医疗界的重大损失,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好专家。我们要学习他那种济世为民、兢兢业业的奉献精神;那种勤求古训、不断创新的优良作风;那种为人正直,忠厚质朴的高尚品德。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为亭洲卫生事业发展更作贡献……
听着秦院长对自己一生的评价,王小六自己也有些感动。想不到活着的时候没有多少可供激动和喜悦,死了还得到这么高的评价。王小六想到了那一天清晨,听说新来了一位院长,想交代几件后事,特别是个人的医学论稿出版的事,叫儿子王小七去请领导到病榻前一叙,从上午到晚上,没看到一个人影。后来小七说,领导临时有急事,到外地开会了。当时他的内心还很有些想法。现在看来要不是小七根本没去请,要不领导真的有急事。他差一点有些冤枉人家。
灵车缓缓启动,鞭炮声中似乎听到了妻子的哭泣。这贱女人,活着的时候对老子一百个不满意,死了才假惺惺。还有那不争气的王小七,眼睛都没有红。老子把他养这大,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媳妇谈了几个,钱花的不少,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进门,落得没有一个孙子辈为老子送葬,还不知道老王家会不会绝后。想到这些,王小六自己也有些悲伤,到阳世来了六十多年,凭着一双手,救了那么多人,要说好事做了不少,临了还留这些遗憾。
但这些不是王小六能左右的。王小六知道,从今以后,他只能蜷缩在那个玉石盒里,在两尺见方的天地里翱翔。看到那个玉石盒,王小六稍微有些满意,这浑小子总算舍得花一回钱,让老子的肉身不至于一下葬就散落满地,被蛇虫鼠蚁咬得满散花。
王小六口中骂骂咧咧。也难怪,突然之间的确有些接受不了。
秋风起兮,天地一片苍茫。王小六抬起头,看着一众亲人朋友毫无留恋地离开,他想叫他们等等,可是无论怎么喊叫,就是发不出声音。想到从此阴阳陌路,他只好锤手磴脚。
但生命就是这样,人生能够错过很多风景,就是不会错过死亡。无论死亡之车迟来早来,你始终都会赶上趟。这句话有些哲理,王小六开始又佩服自己的智慧了。他想百年之后,那些他所认识的都将和自己一样成为一杯黄土,蜷缩在方寸之间,他有些阿Q式的自慰,索性摊开双臂,躺在阴暗和冰冷的地上了。
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舒舒服服地睡个安稳觉。
[二]
天色暗了起来,这要在平常,早就是吃晚饭的时候。王小六想起那老女人拖长的声音,不温不火,这一刻突然感到温暖。正想到温暖,肚子上不知被什么踢了一脚,王小六翻身坐了起来,正想发火的时候,见两个蒙面大汉站在跟前,一个戴着草帽,一个戴着斗笠,面目极狰狞。只听戴草帽的矮个子大声吼道:
“起来,起来,还在这里躺尸。”
“老子不在这里躺尸,还能去做事撒。”王小六有些怒气。他听说,对这些牛鬼蛇神一定不能客气,要不将来吃亏大大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些亘古不变的道理,王小六记得烂熟。
“你娘的个屁,还敢跟老子顶嘴。”只见那高个的家伙一根长鞭向他抽来。王小六眼疾手快,一只手紧紧地握住那根褐色的长鞭。
“要干嘛?阴间没有王法?”王小六大声吼斥。太阳穴上的青筋一瞬间就爆了出来,声调也盖过那小鬼几分。
那高个子小鬼似乎有些预料不到,想不到这狗日的还火气这么大。一根长鞭就这样僵持着。差不多有个十来秒,那矮个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原来是王先生。”王小六听到这声音有些熟悉。寻思道:是不是遇到了故人?
“王先生不记得偶吧?那一年偶还找你看过病。拉痢拉得要死,王先生叫偶找几棵痢症草。想不到神啊,高人!高人!”那厮一口一口个“偶”,王小六实在听不出是哪里口音。不过,还是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王小六松了手中长鞭,也向他哈哈笑着。这笑有些暧昧。听到矮个子这样说,那高个子也柔和了很多。说:“王先生,我们是当差的。他是牛头,我是马面。按照惯例,王先生要和我们去走一趟。例行例行公事,还请王先生多担待。”
“啊,是牛头、马面兄弟。”王小六的脑壳正高速地飞转。不论怎么说,遇到熟人好办事。马上转了口风,很是和颜悦色。但一直记不起那牛头是何方神圣。
“王先生初来咋到,有些规矩可能还不清楚,”牛头兄弟接着马面的话说:“以前,对阳间来的一律先打五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这叫破孽;然后丢在沸水中浸泡两个时辰,这叫洗昧;最后放到炉火中锤炼半个时辰,这叫去贪;整个下来就叫去痴。痴一去,生趣和死趣全无。”话还没说完,王小六听得心惊肉颤。王小六最怕疼痛,连打针就怕。那年得了阑尾炎,死活就是不做手术,抱着张真人的大黄牡丹皮汤,喝的个昏天雾地。最后穿孔了,腹膜炎了,还是老妇人暗中下了几粒安眠药抬到手术床的。后来虽然命保住了,一个大疤痕遗留终身。所以话没听完,连忙从内裤中抽出一把毛票,说:
“兄弟,通融一下。我一生没做个坏事,全是治病救人的,这个牛头很清楚。我那屋子里的锦旗、镜框就是最好的明证。”
“做没做坏事阎王爷的黄卷上记的很清楚。不过先生是明白人,我们是职责所在,先生千万不要为难。”
王小六有些后悔了,刚才实在太硬气。又拉着牛头的干枯的手说:“这回牛兄弟一定要帮忙,看在老故人的份上。”他不说曾经救过命,那个字眼有些刺耳。他想起了那些年,拉痢的人找上来,每每先开一些药,如果不效,再告诉人家去扯那个痢症草。这丫说不定也是那样。说着,又再抽出一些毛票,塞进他的怀中。
“啊,啊,”牛头仿佛有些为难,看着王小六递来的一把毛票,说:“先生太客气了。我再想想。”
王小六看到牛头接过了毛票,知道有着落了。这年头,人间、地狱其实一样。
牛头和马面在外面商量了一小阵,走了进来,对王小六说:“看在先生救命的份上,我和马面兄弟等下到处通融通融。不过先生切记,如果还想能记起尘世,等下过奈河桥时一定要放精明点,孟婆汤千万不能入口。”
王小六连忙鸡啄米似的点头,“那是当然。”不待说完,和牛头马面一起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