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六说:“敢问老哥是谁?”
那小鬼说:“说来话长。当日先生在亭洲医院还籍籍无名时,老朽与先生有过一些纠纷。老朽身患肝脏症瘕,全身发黄,食入即吐。先生一番诊视,认为老朽是黄疸病,服药以后,开始有些好转,后来又再加重。老朽的女婿仗着是黑道混混,硬是与先生不可。”
“啊!”王小六记了起来。他那女婿烧成灰也不会忘记。
那一年是丁卯年,王小六刚刚进修回来,安排在大内科,每周照例要上两天门诊。有一回看了一个病人,面如橙黄,看那病人一身穷困样,王小六也就没有特别检查,以为得的是普通黄疸肝炎,就开了几副中药,然后让他回家再打下点滴,心想慢慢就会好了起来。哪知过了半过多月,他那女婿找上门来,说他老丈检查得的是绝症,是因为王小六的误诊,病情发展并且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话没三句,王小六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众目睽睽之下就是两巴掌,左脸一巴掌,右脸还是一巴掌,打的王小六面颊发红,眼冒金星。后来又组织一干小手下,大闹医院,让王小六十分的下不了台,最后只好赔了一点钱才了结。
想起这事,这老子的模样记不住,但那高高大大的女婿记忆犹新。自此以后,王小六就学乖了,再也不敢发悯人之心,来了一个病人先是全面检查,再下结论。
王小六想起那情景,脸上至今一阵阵热烫。医本常怀救苦之心,奈何人心叵测,有时也不得不保护自己。虽然也有误诊的嫌疑,但那药方不是误治。
“你那女婿现在安好?”王小六问了一句。
“哎,”那石伕长叹了一口气,说:“也是恶有恶报。那混蛋两年前因为醉酒夜行,掉落在石桥之下,人事不醒。虽经开颅救治,还是还魂无术,最后身上长蛆,命丧于家。正是青春年华啊,丢下了女儿和两个混世外孙。现在还在第五层蒸笼地狱熬烤,也算报应。想起来就揪心。”
说着,毫不掩饰地悲泣,身上一层层粉尘随着胸膈抽动落了下来。
王小六五味陈杂,说不出感受。只好安慰道:“过去的,就一笔勾销吧。”
那老者怏怏而去,又上了石头坡,继续开山凿石。
鬼医令说:“医者如芒,于病者求光芒,于医者犹芒刺。病家看不到光明,自然也容易丧失了理智。但公道自在人心,不可过于耿怀了。”
王小六点了点头。这时候石头又唤来了一小鬼。王小六一落眼就认了出来。
那小鬼名唤朱厷,说起来是亭川人氏。那时王小六还在亭川,也正是得意之时。那一年八九月份,王小六下午钓完鱼后,正和同事津津有味地品尝战果。听到了病房一阵热闹声,身为病房主任的他,赶忙来到病房,见几名大汉用板车拖来一外伤病人。病人血敷满面,王小六开始以为是一般的外伤,就叫人抬到清创缝合室,到里面一检查,病人瞳孔已经散大,气息全无。王小六很有经验地注射心三联、呼三联,观察一会,然后说:“病人已经完了,伤势过重,实在没有办法,也可能早在路上就不行了。”
哪知话音未落,那些同来者大发雷霆,说是刚来时还有呼吸,还说过话,又说:既然不行,为何施救?施救为何不放到急救室,导致耽误了救治时间?又找借口说,来时一个医生、护士没有,还是他们大声喊来的。
王小六百口难辨,只听到一阵霹雳啪啦声,办公室桌子、椅子已经七零八碎。
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仿佛要一口吃下他们。book.Guidaye.Com
这以后又是一阵乌烟瘴气。一整晚上闹的不得安宁。后来刘三针院长好说歹说,赔了一个安葬费。最可气的是,第二天王小六到集市去,就听人说:那些人早就知道朱厷在石头窠时已经完了,就是要找医院讨些安葬钱。
王小六后来之所要离开亭川,实在与此有些关联。他想:亭川乃是非之地,久待无益。哪知天下乌鸦其实是一般黑。这当然是后话。
现在看到了朱厷,王小六还是有些愤怒。但他知道这些与朱厷其实无关。
王小六调侃说:“朱先生又操起了老本行?”
一句话,把朱厷逗笑了。说:“先生别来无恙?”
“要无恙也不会到了这里。”王小六淡淡地说。
朱厷说:“当日让先生有些受冤,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我那些计伙也是没有办法。先生知道,在那上一年,因为石头窠出事,害的一伙计瘫痪,花钱不少,最后搞的家家破产。所以那时他们想到了这心事。先生就不要计较了。”
“早就忘了。今日不是再见到朱先生,也不会再提了。”
一阵沉默。鬼医令道:
“其实这薄命坞也都算伤心之鬼,大都不是真正寿终正寝。车祸猛于虎,一大片都是。即使是那些作恶之人,能来到此,一定有其缘故。凡大奸大恶者,没有一颗忏悔心灵,也不会放在此。世事如麻,其昏乱是一口说不清的。”
王小六还是沉默,他不知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