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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黄昏,佳琪和往常一样放学返家,她自大街转入巷弄,那是条不起眼的小巷弄,两旁全是并列的楼房,大都是屋龄超过二十年的中古公寓,在各地大大小小的市镇中,像这样子的巷弄、公寓多不胜数,毫无稀奇之处。
几张像是新印不久的影印告示,歪歪斜斜地张贴在巷子里捱家捱户的公寓大门或是一旁梁柱上。告示是由一个居高临下的监视摄影机拍下的图片,内容是一个将鸭舌帽帽沿压得极低的男人,身穿薄外套。一旁批注字样:乡里街坊注意,本巷近日出现恶狼踪迹,请多加提防。
佳琪在自家公寓前停下脚步,漫不经心地看了门前传单一眼,取出钥匙、开门、进入楼梯间、反身关门、检查自家信箱有无信件,一连串的动作她早已习惯成自然。佳琪将几张广告传单扔入门旁的小垃圾桶后,想也不想地就要转身上楼。
但这一天和往常却有些不同,佳琪在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时却停下了脚步,原因是她看到了一扇门,一扇暗红色的铁门,比一般住户铁门矮了半公尺,样貌老旧、铁锈斑驳,在看来几乎要锈断了的铁栏杆之后,还挂着破损浮动的纱窗。
这个位置不应该有门的,这个位置约摸是一楼周爷爷家的天花板与二楼许妈妈家的地板交接处,至少在佳琪上午上学下楼时,是没有这扇门的,更正确来说,在她十几年的记忆里,这栋她所居住的公寓里,根本没有这么一扇门。
这是一扇凭空出现的门。佳琪自锈红色铁门的栏杆间隙向里头看,她看到铁门里还有一扇半掩的木门,再看向半掩木门之后,能够看到老旧客厅的一角,佳琪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周爷爷家,也不是许妈妈家。
眼前那个全然陌生的客厅里有一张灰白色的破烂沙发和一张木头桌子,还有一张躺椅以及躺在躺椅上的一双腿,那双腿上还趴着一只猫,由于木门半掩,遮住了大半视线,佳琪无法看见那躺椅的上半截以及那双腿的主人的样子,只能够看到那木桌子之后的一架老旧电视柜,和电视柜上的黑白电视。
黑白电视机闪动着沙沙雾幕景象,隐约可见似乎是几十年前的电视剧,里头的明星佳琪从来也没见过,躺椅上的人似乎看得专注出神,这红锈铁门后弥漫着的古旧气息,使佳琪刹那之间有种时光倒流、坠入梦境的迷乱错觉,但她很快地回过神来——那只趴伏在躺椅那人双腿上的猫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佳琪。
那是只模样十分奇怪的猫,身子十分瘦,却有一双大得不成比例的青绿色眼睛,那只猫张开了嘴,朝着佳琪叫了两声:“嘎呜──嘎呜──”
佳琪让那猫的叫声吓着了,她从来都没听过这样干哑的猫叫声。躺椅上那人,在猫叫之后,旋即起身回头往门外看,那是个驼背老太婆,头发凌乱花白,脸上的皱纹多到几乎要隐没了她的双眼,在老太婆皱纹底下的细长双眼空洞迷蒙,半张的嘴巴里墨黑一片。
“噫!”佳琪不敢再多看下去,她惊慌地向上跑,在经过二楼人家且继续往三楼奔上时,她甚至隐约看到那老太婆已经来到锈红色铁门前,紧贴着铁门向外盯着她看,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
“呀!”佳琪恐惧地拔腿奔跑,跨过一阶一阶,一直到了家门前,这才忙乱地翻找钥匙,又一边连连按着门铃。她还不时回头向底下张望,楼梯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那个古怪的老太婆并没有跟上来。
“姐,刚刚是你在叫吗?”弟弟伟仔出来替她开了门,见她一脸惊惧,便这么问她,还扬了扬手上的黑色东西,那是只比蟑螂略大的黑色锹形虫,是弟弟伟仔饲养了一周的宝贝。
佳琪关上了门,并不理睬弟弟伟仔,而是急忙地进客厅,喊着:“妈——”
“老妈出去了。”伟仔抓着他那只甲虫跟回客厅,重新坐回沙发前,一面看电视机里播放着的甲虫卡通,一面将他的锹形虫“黑黑”放在玻璃桌上以漫画书堆建出的堡垒当中,那漫画堡垒里还有几只塑料模型甲虫。在漫画堡垒的对面,则是十来只塑料蜈蚣、蟑螂等整人玩具昆虫。
“叫你不要把虫子放在桌上,你听不懂吗!”佳琪遍寻不着妈妈后,恼怒地向伟仔咆哮,初中二年级的她,觉得小学四年级的弟弟伟仔讨厌极了。
“没有啊。”伟仔将舌头卷成筒状,挑衅地伸着,发出顽劣的噜噜声,他说:“我放在漫画书上,又没有碰到桌子。”
“你敢说没有碰到桌子!”佳琪讨厌任何一种昆虫,也包括外观上与昆虫类似的蜘蛛、蜈蚣等,锹形虫虽然长得比蟑螂帅气些,但终究还是虫子,当弟弟偶尔恶作剧地将“黑黑”拿近她时,她仍然会全身发麻地尖叫。
“没啊,我放在我的漫画上不行喔!”伟仔大声抗议:“你不要吵我看电视啦。”
“我要跟妈讲!”佳琪气愤地说,她觉得眼前的弟弟可恶到了极点,就像是一个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魔小孩。
“讲你屁股痒──”伟仔笑着回嘴。
若是以往的佳琪,此时必定要拿出扫把作势要往黑黑身上敲,借此恫吓性威胁伟仔,再和他大吵特吵,但此时佳琪却没有这么做,她当下虽然气恼弟弟,但思绪却无法集中在这儿,跟“楼梯间突然出现了一扇门”、“里头还有一个看起来跟巫婆一样的老太婆”相比,一只锹形虫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
“我问你,你放学回家的时候没有看到什么吗?”佳琪严肃地问伟仔。
“唔?”伟仔的视线仍然停在电视机上,此时对姐姐这么一个天外飞来的问题一时反应不过来,正好,卡通插入广告,他看了看佳琪,摇摇头,继续玩起他的昆虫大战。
佳琪皱着眉头将书包放回房间,来到客厅边的电脑前坐下开机,脑袋里仍惊慌回想着方才见到的情景,她茫然浏览着自己和同学的部落格。直到天色终于转黑,妈妈这才提着大包小包的蔬果青菜返家。
不久之后,爸爸也下班返家了。佳琪在妈妈回来后,七手八脚地检查电饭锅中的炖汤、炒锅里小火闷煮的鸡肉时,试探性地问妈妈有没有见到奇怪的事,又在爸爸返家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爸,你刚刚在楼梯间有没有见到什么东西?”
“楼梯间什么东西?你说什么?”
无助的佳琪只得到这样的答案,她摇摇头,不愿再多说些什么,这个年纪的她习惯性地藏着许多秘密,她宁愿将这件事告诉她的同学,也不愿意和家人讨论,她尤其不愿意让伟仔知道,因为伟仔若是知道了,必定会夸大十倍地向同学叙述,例如“我姐见鬼了,一定是偷偷做了什么坏事。”或是“我姐疯了,她说虎姑婆要吃她。”然后这些废话就会辗转从伟仔的同学口里,再回流到佳琪的同班同学耳中──伟仔某位同学的哥哥,正好和佳琪同班。
伟仔正兴致勃勃地向爸爸解说塑料盒中的黑黑一举一动,他就是这样,只有在爸妈在家时,才会乖乖地将黑黑放在观赏盒子里。佳琪觉得伟仔是世界上最可恶的小孩之一,偏偏这家伙却是她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