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每年重阳,这座山的山顶,总是开满了黄灿灿的菊花。那些菊花最初是父亲种的,虽然没有刻意打理,几年以后,竟然也开满了山头。在天高气爽的秋阳下,就像一个染了金发的美妇,带着暖洋洋的慵懒。父亲就住在那些暖洋洋的菊花中——他是这里的守墓人。
对于终年忙碌的我来说,也只有每年重阳,才有时间去探望父亲,顺便登高赏花,品尝父亲亲自酿造的菊花酒。
有一年探望父亲的时候,我遇到了那个男人。他外貌俊朗,带着忧郁而成熟的气质,背着一个大大的画夹,抱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骨灰盒。那年,他在山上住了7天,第一天埋葬了骨灰盒,第二天扫墓,剩余的5天画菊花。
第二年探望父亲的时候,我又遇到了那个男人,俊朗依旧,忧郁依旧,成熟依旧,骨灰盒和画夹依旧。他依旧在山上住了7天,第一天埋葬了骨灰盒,第二天扫墓,剩余的5天依旧画菊花。
第三年探望父亲的时候,我还是遇到了那个男人,他保持着前两年的成熟气质,又在山上住了7天。就像大家想象的那样,他又埋葬了一个骨灰盒……
去年是第四年,那个男人没有来。
那个时候,我品着菊花酒,和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眼神却不时瞄着上山的路。我记得那个男人每年上山,总是特别雇两个当地人抬他上来。他在山上的衣食住行生活起居,也都由他们照顾。看来,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能在这山上买得起墓地的,都是有钱人。
“你在等人?”父亲微笑着望着心神不宁的我。
“哦……”我回过神儿,有些尴尬,“那个男人今年没有来……”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悠远地望着山下,沉默良久,才叹出一口气:“或许,他的亲人已经死完了吧……”
中午,父亲拜托我暂且看管墓园,自己下了山——每年只有我来的时候,他才能抽身到山脚母亲的坟地附近小住,陪她说说话。
②
秋天的午后,我喜欢在墓地里散步,目光掠过那一座座墓碑,看着上面的照片和碑文,幻想着他们曾经有过的精彩人生。
我慢慢踱在墓地里,不禁走到那个男人家的墓区。父亲说,这一排都是他家的坟墓。
我从左到右一座一座地望去,越看越觉得不安……
最左边的墓碑,是一个笑容温暖的女人,墓碑上写着:“爱妻李爱英,1950-1977,未亡人重建国,于1977年10月21日。”
顺次第二个墓碑,是一位老先生,墓碑上写着:“重狗生,1934-2000,孙儿重阳于2000年10月6日。”
第三个墓碑,是一位老太太:“重氏,1936-2001,孙儿重阳于2001年10月25日。”
从第四个墓碑看来,那个叫做“重建国”的人死了,因为墓碑上写着:“重建国,1951-2002,不孝子重阳于2002年10月14日。”
第五个墓碑依旧是位老人:“李大胜,1936-2003,外孙重阳于2003年10月4日。”
看到第六个墓碑,我确定“重阳”就是遇到的那个男人,因为墓碑上写着:“李氏,1935-2004,外孙重阳于2004年10月22日。”
2004年,正是我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一年。
根据碑文看,2005年10月11日,他埋葬了自己的哥哥和姐姐。
如此看来,他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哥哥姐姐都死了。怪不得父亲说,他的亲人可能都死完了。 不过,他亲人的死亡日期也太凑巧了吧?怎么都是10月?而且从2000年开始,连续6年,每年都有亲人去世……
这个叫重阳的男人,也真够可怜的。我看着墓碑上的照片,那些已经长眠地下的人,或者微笑,或者悲哀,或者面无表情。他们彼此相像,却又不像。越看,越觉得别扭,总觉得和别的遗像不一样,却又看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你是谁?!”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吓得我急忙跳开几步,转过头,是重阳。他来了,依旧背着画夹,依旧抱着骨灰盒。身后站着两个山民,满头大汗。
“哦……”我尴尬地站在一侧,解释道:“我是守墓人的女儿,我们以前见过。”我们以前确实见过,但只是擦肩而过,从未说过话。
重阳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我。他冲着那两个山民挥挥手,于是他们急忙点点头,一人接过骨灰盒,另一人从背篓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墓碑,墓碑上写着:“爱妻米晓,1980-2006,未亡人重阳于2006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