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忘情的踢着,鸡毛踺子飘瓢扬场忽上忽下,二奶的脸颊红红的,眼神明净清澈。鼻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庞随着毽子的上下翻飞,忽而向上扬起,忽而向下低敛。姑娘们亲脆的笑声向四周荡漾,笑声仿佛摇撼动了桃树的枝枝丫丫,不时有小巧的花朵纷纷落下,扑到姑娘的肩头上,沾到姑娘的发稍衣襟上……
后来,黑娃看到二奶奶的机会越来越多。
黑娃一天天长高长壮,而郭举人却一天天长老变衰,腰子弯得像虾米,时不时脸上留着长长短短的抓痕,在院子的角落里支起火炉熬药吃。但依旧笑眯眯的,对下人从来不恶声恶气。
但长工们都在背后谈论说,老爷还整天熬药滋补身子哩,眼看自己都被小女人榨成药渣了……老的配小的,阴阳失调,只可怜了那小女人,夜夜抱个朽木桩子睡,不知心里有多苦呢……
黑娃再也没见过二奶奶踢毽子。
但每次看见二奶奶梳着光光的发髻,穿着那双大红的绣花鞋,迎着夕照坐在昏暗的天井中时,头脑中,就明晰的展现出那天二奶奶在阳光中、桃树下踢毽子的画面,不由筋酥骨软,心胸里生出一种愤慨和愁怅。
许多个夜晚,马号里的长工都已经鼾声四起,可黑娃却浑身躁热,毫无睡意,眼前交替出现着二奶奶光洁明亮的脸庞,和那段上下翻飞的白腿与那双惹人眼目的红鞋。
那年夏夜,黑娃依旧睡不着,翻来覆去倒把自己折腾出一身粘汗。
他干脆披衣起身,走到外面让夜风使自己平静下来清爽一点。
他像个幽灵一样转来转去,不知不觉间,像有一条无形的绳子牵着他似的,他头重脚轻,晕晕乎乎来到了后院二奶奶的睡房门前。
房门紧闭着,门帘卷起来挂在门柱上,屋子里亮着一盏晕黄的灯火。屋子里的家具摆设,影影绰绰的看不大清楚。窗扇倒大开着,从中游荡出一股浅淡飘浮的气息,有胭脂的香味,有羊奶的淡膻,有婴粟的浓郁,还有茉莉花的清新。
黑娃嗅到这气味,想驻足,但心里怯怯的。想离去,但却挪不动腿脚。
“天呐,我没腿了,我会跌倒的……”黑娃可怜的叹息了一声,顺着窗户贴着墙跟蹲了下来。心跳得像擂鼓,耳朵却灵敏极了,墙角下昆虫在草叶上爬动的悉索声,他都能捕捉得一清二楚。(鬼大爷:www.guidaye.com/转载请保留!)
哐啷一声脆响,好像是屋内一只铜盆被摔到了地上。
紧接着,一个女人尖细的哭声从屋内戛然响起。黑娃一下头皮紧缩,觉得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
“哎呦,小姑奶奶,你别哭喊啊……一会就能成了……这几付药还挺管用的,每天早晨,我都觉得小肚子热辣辣的……来,你再摸摸,说不定就可以了……”是老东家郭举人的声音,期期艾艾的,一幅乞求别人施舍什么东西的语调,声音压得很低。
“呜……呜……老东西你滚开!都摸半晚上了,老娘是死人啊,一直叫你摸来摸去的……快滚!以后别上我屋里来……呜……”
二奶奶还在不管不顾的哭闹,夹杂着摔打东西的声音。一件黑乎乎的物件,从窗子里丢出来,擦着黑娃的头皮飞过去,砸到了前面的树干上,又反弹过来滚落到了黑娃的脚下。
是一只绣花鞋,就着微弱的光亮,黑娃看清楚了。
青缎鞋面上,有青青的草叶,黄黄的花朵,根茎纤弱,花瓣娇媚,似乎微风一拂,就会活泼泼的摇曳摆动。
屋子里女人的哭声,并没有停歇,只是减弱了许多,断断续续哼哼唧唧的,像反复在吟唱这一首古老的歌谣。
“好了好了,小冤家别哭了,我这就走,你也安安生生睡吧,唉……”郭举人叹着气,一手抓着裤腰,一手捶着脊椎,打开门,缓缓的走了出来。
黑娃已经躲在那棵大树的声影后面,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绣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