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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绣花鞋

百鬼戏红尘
发表于 2022-06-13 20:13

    黑娃看着东家远去的背影,腿忽然间不软了,心也不跳了,脑袋依旧晕乎乎的,浑身却平添了力量。
    他义无反顾的朝那间流溢着神秘气息的屋门走去。
    跳跃的烛光下,小女人穿着红肚兜侧躺在床上,脸朝立,背朝外。肩膀圆润,脊梁光洁,腰身细巧,黑娃毫无缘故的想起了,郭举人宽敞明亮的客厅摆放着的一只细瓷花瓶。二奶奶肚兜的红带,在背后松松垮垮的打了一个结,像一朵怒放的红花。黑娃又一次想起,春日阳光下那段粉藕似的白腿上,绑缚绣花鞋红带的图画,不由得口干舌涩,腿肚子也抖抖索索地颤动起来。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把滚烫的脸颊贴在了那个光滑细腻的腰背上,重重的喘气,呢喃叹息说,我的个你呀……
    从此,黑娃成了一个很幸福的羊倌。
    当小蛾把那双大红绣花鞋,晾晒在雕花木格窗台上的时侯,那个晚上,就是黑娃和小女人最快乐的节日。
    陆续有人给黑娃提亲,但黑娃的婚姻却一直遥遥无期不见踪影。
    只有黑娃自己明白,他心灵的窗台上,早已被一双绣花鞋占据了,无法搬挪无法替代。再说,他又是那么的眷恋郭家,眷恋郭家的马号,眷恋时时摆出绣花鞋那个窗口,依恋屋子里那个水一样柔软、玉一样温润的女人。
    黑娃和小蛾的隐情,郭家的长工下人都知道。郭举人可能知道,可能也不知道。谁能顾得了那么多呢,反正他一天老似一天,况且性情又是那么温和。
    几年后,共产党来了,革命了。老举人家的土地和家产全都分给了别人。
    黑娃盼望着政府把小女人分给自己。可是土改刚一开始,老地主郭举人又怕又气,一时回转不过,夜里悬梁自尽了。
    昔日显赫的郭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两个地主婆,一老一小两个女人。这时,老女人放出话来,村里的大小光棍,如果谁能出钱给老地主买一具棺木,请几个和尚做一场法事,超度可怜的老举人,就把小女人给谁做老婆。
    村里人纷纷支持老女人的想法和倡议。
    可是黑娃从小给地主家放羊,房无一件,地无一垄,精腿打得炕沿响,他上天入地东奔西走,还是没有凑够那笔钱财,那时候,人们都穷。
    他只能眼睜睁的看着小蛾蒙着盖头,骑着黑驴,走进村头大杜梨树下石匠的那孔窑洞。
    岁月催人老,昔日娇艳的小女人,也变成了老太婆,容颜不再,脸皱成了一枚山核桃。黑娃也变成了老汉,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岁月把他的肌肤风干成了蛇蜕一样的干皮,所有的力气,都从他的双腿间轻轻巧巧的溜走了。


    此刻,老光棍黑娃安静的躺在炕上,斑驳杂乱的回忆着往事,心平气和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已经多长时间没看到小蛾把绣花鞋摆到窗台上了呢?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进去过小蛾的窑洞里呢,三五年,还是十来年?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再未踏进过大杜梨树下的哪个院落呢?是小蛾小儿子上高一的那一年?还是村里二柱子在工地上被电死的那一年?还是小蛾的男人石匠突然中风半身不遂的那一年?……
    想着想着,老汉黑娃突然间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窗户外一方又白的月亮,月亮的周围笼上了一层金黄的圆圈。
    黑娃老汉躺在炕上,为自己再次能有力气睁开眼睛而感到惊诧和兴奋。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希望活到明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了。他明确的知道,眼下的奇迹,只是人在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明个,会刮大风的……”黑娃老汉看着屋外的月亮,自言自语了一句。月光透光窗棱射进来,照在黑白电视机的屏幕上,有一团亮光在闪烁。月光照着炕头的瓶瓶罐罐上,反射出点点柔和明净的光斑,像一双双眼睛在扑闪。
    黑娃老汉努力用胳膊一鼓劲,竟然坐了起来。
    他被自己巨大的力量震惊了。在这一刻,仿佛岁月倒流了,或者时间凝固了,自己又仿佛回到了血气方刚的年轻时代。他在月亮朦胧光辉的映照下,把两条瘦腿挪到炕沿下,用脚尖找到了炕下的布鞋。
    黑娃老汉下了炕,径直走到柜前,摸摸索索却有准确无误的翻检到了一个东西后,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是一双绣花鞋,清凉的月光下,蓝缎鞋面上,闪烁着幽幽冷光。


    黑娃老汉又忽然觉得浑身没有了一丝力气,他重重的跌倒在炕上。仿佛掉到了棉花堆里,仿佛跌落在洁白柔然的云朵中,还仿佛从小娥肚子上滚落下来后,猝死一般的眩晕和有气无力……
    远处的鸡啼了一声,又是短促的一声。
    跌躺在炕上的黑娃老汉,忽然看见对面狭小的窗口金光四射。
    在耀眼的光芒中,年轻时的二奶奶——田小娥,穿着一双耀眼的红绣鞋,正坐在天井的藤椅中,对镜描眉。又看到一个小女人坐在一架秋千上荡来荡去,眼睛笑成一弯月牙,穿着绣鞋的小脚,在空中拂来摆去,划出一道道绮丽的弧线……恍惚中,依旧是小娥的眉眼,但她却穿着一身古代的白衣服,轻轻飘飘的在广袤荒凉的原野飞舞,一条白练缓缓落下,挂在了一棵老树的枯枝上……雾气袅袅的池水中,那个女子,好像是小娥,又好像不是,眉眼看不清楚。水汽蒸腾的白雾中,只见她懒懒的举起一只胳膊,肌肤莹润,十指如葱,指尖涂着鲜艳的红色……
    黑娃老汉还看到,另一个他,已经轻轻盈盈的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在头顶上方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躯体一眼后,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像被一股感觉不到的清风托浮着,飘到屋外,飘过田野茅屋,顺着一条缓缓清浅的河水逆流而上。月光洒在粼粼的水面上,水面明亮如镜子,像窑里黑白电视机的屏幕。河水屏幕上,出现了交相更替的斑斓画面:一个华冠丽服身材高大的男子,坐在葡萄架下,用一只绣花鞋当酒杯,一口一口的喝着酒;一个瘦弱书生,撑着一把油纸伞,在荒郊踽踽独行。还有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头戴王冠身披金甲,跨在一匹枣红大马上驰骋奔走……忽然,不知是自己跌落河中和他们融为一体,还是他们的身影飘飘忽忽的上升盘旋,钻进了自己的身体。黑娃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好像是自己一个人,又好像是和自己在内的五个人,一起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晃晃荡荡的飘在河谷的上空,散散漫漫的飘荡向渺茫的、未知的远方……
    天还没亮,黑娃老汉就死了,手里紧紧攥着一只青缎面小黄花的绣花鞋。(鬼大爷:www.guidaye.com/转载请保留!)
    当人们发现他时,他已经僵硬了。老汉黑娃脸庞皱纹舒展,双目紧闭,眼角似乎还荡漾着笑意。
    没有人知道,黑娃老汉在临死之际,为什么手里却攥着一双绣花鞋。更没有人知道,他临死前想着些什么,又看到了些什么……
    几天后,村头的乱葬岗,又多出了一抔新鲜的黄土堆。
    一个两鬓灰白的老太太,头顶着手帕,坐在坟前絮絮叨叨的低语。纸钱的黑灰犹如妖媚的蝴蝶,打着旋儿,上下左右翻飞。老太婆用树枝拨拉着一个还没有完全烧完着尽的物件——一只蓝面黄花的绣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