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很纳闷,心想这地方咱俩谁都没来过一次,哪能遇到个熟人?一边想着一边仔细留意起告示来。见上边写着:“兹报省府前番本域居民肖X勾联游方尼僧法号慧月者,因奸谋命,杀害其正妻火氏芦花一案有复:着不日解还本域即行枪决……”
“你认识哪一个?”爷爷问他,兵答:“那个比丘尼。我叫她佛叔叔的。”
原来这位河北兵年幼时家住的地方是一座历史上和保定府有着同等行政地位的北方古城,号称京畿锁钥、三关雄镇,着实是处大镇店。进其北门沿城根往右手方向走,不几步就到了兵的家,他家斜对门子有座尼姑庵,有俩老掉牙的尼姑住在里头。本地人都习惯把那庵子称为奶奶庙(据说直到今天本地还有它的庙会)。那告示上的那位慧月尼姑常常在里面挂单。时日久了,这尼姑和周遭居民混得很熟,大家都叫她慧月师太。这位河北兵被大人们教着唤她慧月叔叔或佛叔叔,慧月则称他小施主、小檀主。
……
爷爷见那兵一脸戚戚,有点不解,问他莫不是同情那杀人的罪人。兵摇摇头,说自己只是感到有种莫名失落感,更觉得能在这个地方再见到这人是一种不应有的机缘。
爷爷很好奇。那兵一气念叨开来:“怎么说人家当年也算救过我哩!”
“噢?”
——那位慧月师太当年很受人瞩目,其深湛的佛学修为固然是原因之一,可大部分还是倚了她那不俗的容颜气质。这尼姑皮肤白皙,明眸皓齿,身材高挑,加之性情深沉,举止娴雅,一身缁衣也难掩其绰约的风姿。乡老感叹,可惜这么一位美女胚子竟遁入了空门!闲谈时有好事的曾经问过她缘由,人家大多时候笑而不答;被问得没有了退避,也只是说早年和家里生了些龌龊,厌倦了俗世,故而远行至四川山中寻了处庵堂落了发。
这位尼姑很喜欢当时的河北兵这个小不点儿,时常爱给他些素果子尝尝。一次,他正蹲在家门口菜畦边大便,突然被一条不知从哪窜出来的疯狗一口衔住了裤脚往远处拖。他吓得大哭。那尼姑远远在庵门里瞧见,急急掣了根棍子一阵风赶过来落手只一下就敲死了那狗。
事后大家议论,说这尼姑师太手头够狠辣。狗子号称豆腐腰铁脑壳,头最禁打,可被她一下凿中就死了,厉害、厉害!
慧月师太自惭杀戒,倒为那死狗念了几篇经卷。虽说事出有因,但她一位出家人总觉得到底自家修持有偏。这魔化之所自己还是远避它为妙。于是从那以后这尼姑飘然而去,再也不曾回返,那河北兵也就再没见过伊。这次异地不期重遇,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真让他感到心情复杂。
爷爷一时也不知说点啥好。俩人默默开着车子回去了。
前路的桥一时没有竣工消息传来,主官很着急,唤来爷爷几个人一起去前边探看。待走到架桥工地,见指挥施工的头头儿他们竟然认识。那是一位曾经的川军同袍,淞沪战役时和他们并肩御敌,彼此和善。后来听说他受了伤,接着离开军队去了后方,再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这次陡然重逢大家自是异常高兴。这人说自己如今是这一方的一县之长,既然兄弟们来到了他所牧御的地面,这地主之谊是非得尽尽不可的。一边说他一边使令人安排迎接,把整个车队伍都迎进了县里。
等来到县党部所在,爷爷发现那正是自己和那河北兵曾来过的那个镇店。
一番接待,几番寒暄,下一步自是数巡酒筵。饭桌上,谈笑间,不知不觉眼花耳热。爷爷想起那则告示,就冲那县长打问。县长说那可是个奇案,破是承自天意哩,如何如何。大家全都竖着耳朵听。当他言告到紧要关节,一群经历无数艰舛,阅遍无数稀奇的汉子们也不免发出阵阵嘘声……
——想说清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先得从一桩姻亲喜事说起。
原来这个镇店和现如今许多城镇一样,由许多区块组成。这些区块早先曾经是一个个村落,并且每个村落多由一个大姓氏家族占居民大多数。这些家族间世代通婚。案发前,其中的肖姓家族和火姓家族间正酝酿着一桩婚姻。婚姻的男方属肖姓一族,单名一个月字;女方火姓闺字芦花。
男方暂时不提,单说女子火芦花。那天她随了家里三个嫂子到本镇城隍庙进香。她早就得知自己赤绳将系的未来夫婿是本方有名的才子兼财主肖月,心里满意极了,也不顾嫂子们笑话,走路都一跳三颠的。
来到庙门口,见哪哪都是人,也难怪,今天传说是本地城隍公的生日嘛。可这位芦花小姐压根就不在乎什么烧香礼拜啥的。她只对里面那对黑白无常木雕像感兴趣。这对雕像设计得很有意思,两个都扯着一条铁索,那铁索从大梁上引下,连接有机括,与门槛下一块活板勾连,当人踏动活板,就触动了消息儿,这时一对雕像就会哗哗啦啦揪着铁链向活板方向凌空扑来,一个交错,移身换位到对方位子处呆定;再次踏下活板,它俩又哗哗啦啦复归于原位——民间有很多类似设计,主角也多为无常鬼,可能是为了诠释所谓的人生倏忽无常的理念吧。往往这个设计会吓初来者一跳,本地人见多了倒觉得有趣。
这位芦花小姐此时就急不可耐想进去玩那踏板。嫂子们正告她,说无常像今天拴死了的,不会动。可她不信,一迭声叫着要进去玩无常鬼。几个嫂子怎么拉劝都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