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受伤他竟然一改原先的性情,露出一丝悔意,不免让人称奇。
接下来,和前些篇一样,这位主人公自己解释起一段前因后果来:
那是一年多以前,这个兵所在的军营在上海近郊。他某天得空,就想去市里拜访自己的朋友,于是换了身便装过去了。
从朋友家出来,要穿过十数条弄堂。这些弄堂都很窄促,住户却极多,环境显得很逼仄。他快速地穿行其间,想着早点返回营房。这时,走到了一间两层民居下,低头见鞋带子开了。他弯下身子系鞋带工夫歪了下头,见那楼往里拐角楼梯口栏杆起首倚着一个女子,穿着旗袍,涂抹着浓妆,夹着根细长的“骆驼”烟卷儿。他一搭眼就知道那是个流莺。操持这种职业的女子各地都有,只不过叫法不一样。东北叫卖炕头的,西北叫百家婆姨,隐晦点叫打伙计的……本地多叫这个称呼以区别那些个楼凤、堂客。
那女子见他驻下,以为有了要打点的生意,冲他笑吟吟挑逗了几句“桑海爱吾”,意思是 看侬小开样子哦,珸来耍耍地好!——作为一个在本地混过地面的人,他当然知道是怎么个意思,不过眼看时间不多,得赶紧走。想到这他起身就走。那女子见他立起身,就过来拉拽。他急于脱身就斥骂了女子一句。女子听他不是本地口音,又执意要离开,就出言尖酸了起来。
那兵起先不恼,知道上海本地人歧外,再说自己和一娘们儿口角有啥意趣。就闭了口低头径自往弄堂外走。谁知刚走到弄堂口,迎面撞见几个横眉立眼的家伙。那女子远远望见就像母狗望见了家主人,气焰更加嚣张,一迭声叫几个人截住兵,教训一下这个 毋知趣 的赤佬……
那兵当时吃了亏,感到憋气。他清楚那几个人的来势,不是车站的黄牛就是玩仙人跳的拆白,再不就是打闷杠、套白狼的阿飞。有心寻个以前的“关照”替自己出气,又想到大上海流氓势力盘根错节,弄不好反成不美。可一腔邪火不能憋着吧,这不是自家的性格。于是以前惯于施为的手段又被他端了出来。妈的!先弄死那卖X的流莺,再找那几个瘪三小子算账!
他做事心思很细密。知道平民区弄堂人家每天早上都要倒马桶,并且有专人拉着车子收集。家家户户把昨晚装满屎尿的马桶有时提前放在门口,收马桶的倒空后就把它顺手放回各家门边,由主家待会儿子提回去。这掂、收马桶的活儿一般都是女人来干的。并且谁都不愿擅自动别人家的马桶。他就是觑准了这么个空子,偷偷把一枚反步兵压发式地雷压在了流莺掂出的马桶下。
他是趁着四下无人时做的那件事。为了增重,还在马桶盖子上加放了块青石条子——这种地雷一经踩下便不可抬脚,抬脚即炸。
听见地雷压上后发出一声轻响,他恶狠狠狞笑着,小心翼翼松开了扶着的手,起身匆匆离开。
……
其后果不言也知:女子收马桶时见上面压了石板,大怒,一迭声谩骂哪个小瘪三戏弄姆娘,弄块沉重劳身子骨……一面骂着,伸手一掀。——轰!血肉四溅。
那兵是泄了一丝丝恨。不过这事也搭上了些不好的连挂——爆炸时正好一群孤幼苑的孩子由嬷嬷领着排队走到了近前,一下子被夺去七八条小小性命
兵听说后心里多多少少起过那么一点点恻然,不过很就被心里一贯秉持的哲学思想擦拭了个干净。娘的!该着。谁叫他们不偏不倚那个钟点打那过的。
他很快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这以后不久,有一天他突然开始觉得哪哪有些不对劲:每每睡梦里会有一丛小孩子手臂伸过来抓挠自己;渐渐地醒着时也会感觉身子周围乍起一股寒气,仿佛间有手指在抠他躯体。一来二去,弄得他有时都辨不清个醒觉梦寐,人也整日浑浑怔怔。终于有一天,在拆除一枚废旧地雷时,他身子突然一抽搐,手一哆嗦,出现了不应有的失误……
这伤最终断送了这个工兵的性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