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中庭院子,李掌柜四下瞅了瞅,见这院子被一溜木楼环抱得严严实实,却丝毫不嫌窄促。一拉溜方木料子堆放在几间席棚下面,还真是一家制造木器的作坊铺子哩。
他不动声色地在席棚下木料间转了一圈,回头又摸出五块银元拍进身后紧跟着的伙计手里,伙计一脸惊喜,张了嘴不明就里。
李掌柜明告诉他,自己是相中了几块方木脚料了,求他睁只眼闭只眼。伙计这才明白,说就是那几块不成形状的料子呀!您随便捡,那边库房角落里还有哩——早说嘛!劳我把您当成个不善紧提防着哩,呵呵……
李掌柜依着伙计指点来到那间库房里,见这库房其实是隔了上下两层,从外面看是根本看不出来的。楼下偌大个空间并没有多少物什,只摆了几具棺材,伙计所说的木料并不入眼。他意兴索然,心有不甘地想上楼去寻摸点啥。
来到楼上,他竟呆了一呆。原来这上面被布置成了个厅堂模样。正面悬了一幅大大的中堂。他趋近几步,见那画幅满眼山水迷蒙,作者画技显然不凡,他作为一个行家可以看得出来,心里暗暗称善。可让他不解的是,画面上画了一轮彤彤红日的同时又画着一弯惨白的月亮。他摇摇头,莫名其妙。
他在厅堂里转了一圈,见墙面八个方位都悬了男欢女爱的春宫画。这他倒理解,因为男女交合事在八卦里随坎卦,属水,水可辟火,所以一些摆放大量书籍或木结构建筑房间里多在角落间暗置这类东西以期规避天火。这间厅堂怎么明挂出来呀?许是平常没个外人上来吧?
他见那些春宫画质料上乘,忍不住伸手摩挲一番,啧啧称美。无意间,他翻看画的複背时,见每幅画的下部护口襻子处都有墨迹,密密麻麻像是符咒图案,又说不准,凭他的知识,只可以分辨出几处类似六十四卦的纹路来。
他默记了那些纹路几遍,想有工夫了查些资料,再去考证。
观看过画的料子,他后退几步,开始欣赏画功,觉得真是不赖。能把这类东西描绘得如此细腻的作者明代唐伯虎最有名气,可眼前几幅画的笔法非但不输唐寅,在人物敷色、身体比例裁度方面显然还要高于他。也难怪,技艺千秋如逐浪,后浪总须推前浪嘛。可他又见到个疑惑:那些画里女子面目宛然,那男子形象却只见躯干四肢,其头部全被不同物体巧妙遮挡了。奇怪,莫非作者有意不让人看清“模特”面目的?
李掌柜思索片刻,理不出个头绪,又草草转了一遭儿,下楼去了。
等他抱了一堆木料来到进门那间屋子,中士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
俩人出来,中士听说那一抱木头是他又加了五块大洋买的,连称不值。他笑笑,说叔叔我哪里做过亏本生意呦!打一入门子我就闻到了这名贵材料的香气了,嘿嘿,弄回去就算制成轴头来卖也可以大赚不止五六倍哩!
俩人回去,不提。
李掌柜回去后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很早便爬起来去侍弄那几幅画。
他把那几幅画托好了命纸(原始画幅背面糊贴的那张纸,因其在装裱工序里起着极其重要作用,故名命纸),挑杆上墙,准备阴干。这时却发现那些画的背面竟出现了未洇水前从没出现过的墨痕,七歪八扭,断断续续,分辨不出个形态。他十分懊恼,觉得这么好的画被丢弃其原来的主人一定是嫌弹了这些瑕疵。可不久纸张干燥了,那些痕迹随即消失了;等到下道複背工序时又一洇水它们竟又出现了。
李掌柜大奇,想着莫不是浆糊里添入的白矾和画里颜料发生作用了?俯下身子仔细研看半天,觉得这些痕迹有些眼熟。他忽地想起来了,这些东西自己昨天和中士老侄子一道借水时,在那家作坊楼上春宫画背面见过的!
他转而翻过画来,仔细看了半天,觉得这些画上的女子容貌怎么看都和那些春宫画上的相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掌柜揣了一腔子莫名,情绪也大受影响,出去转悠的兴致也没了,一连在铺子里窝了好几天。
这天,那位街坊侄辈儿,当兵的中士趁休假提了礼品循着地址来看他,见他一副心事在胸的样子,以为他还放不下那几杆画轴,就说这几天秦淮河里白天游画舫、晚间放灯,挺热闹,劝他去那边逛逛,散散心。
李掌柜觉得不好拂中士一片好意,点头同意了。他略略收拾一下,关了铺子,和中士结伴过去了。
来到秦淮河畔,那里早已游人如织,红男绿女徜徉于醉人的南国风光里,加之各类买卖摊档沿岸罗列,叫买叫卖声此起彼落,又伴了河道里来往不绝的大小船只不断的摇橹声、踏歌声,给人一种升平如斯的感觉。李掌柜心情也被带动得好起来,和中士一道说笑。
走着走着,他俩见路边一群姑娘拢成了个圈子,叽叽喳喳在热烈议论着什么。圈里有人扶着个画板像是在写生风景。
中士年少,脚步滞了下来,假意探头看人画画,那目光在那群姑娘身上来回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