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落座,听得一声锣响,乐曲声起,但见一袭水袖铺开,苏沐慈袅袅娜娜走了出来,只往台下淡扫了一眼,目光便定格在何梓州脸上,忽然间便笑了。何梓州在觉得自己的心停跳了一拍的同时,听到了周围的吸气声,众人啧啧惊叹,屏气凝神,像是怕惊扰了台上的那位佳人。
开腔,唱词,一步一步,妩媚众生,颠倒乾坤。这是何梓州第一次听苏沐慈正式唱戏,与那晚苏州河边的情景不同,这一次,她像是从戏中走来的,真真假假,让人难分得清,站在台上的究竟是她苏沐慈本人,还是戏中的主角。
散场时掌声雷动,韩毅笑对何梓州道:“她唱了这么多场,今晚这场算是完完全全唱活了,看来我没挑错人!”
何梓州笑着点头,瞧见退场的苏沐慈忽然回望,朝他狡黠一笑,调皮又灵精。
这笑容也被韩毅尽收眼底,他望向早已空荡的戏台,缓缓道:“她从前只是个小花旦,但唱腔确实好,红不红只欠一个时机,自夸一下,我也算慧眼识珠。但若非你,这颗珍珠也光耀不起来。那晚的事情我都知道,是你劝她回来登台唱戏,没埋没了她,也算卖了我个面子。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强人所难这种事情也不大爱做,所以便由了沐慈,在她还未做出选择之前,至少你我还各有五成机会,不是么?”
他说完,笑笑,去了后台。这一席话说得隐晦,何梓州听着,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却不敢去想,生怕自己想多,到头来不过一场空欢喜。
何梓州被请去后台的时候戏院早已空空荡荡,他穿过长长回廊,看见尽头处亮灯的房间,是唯一光明所在。掀开珠帘的时候,看见苏沐慈的倩影,端坐在梳妆台前,脸上油彩已是卸尽,镜中映出的脸清纯如当日初见,不施脂粉,却是桃花面。
看见何梓州进来,苏沐慈笑了:“何先生,你来了,我答应过要请你听戏,今日算是了了心愿了!”
何梓州也笑道:“幸亏那日把你劝了回来,否则也听不到这么好听的曲了!大家都说你把戏唱活了,你果真是适合这一行当!”
“是你说的,把台下的人当蚂蚁,灯一亮,便都瞧不见了。我只管入我的戏,戏外的事情,谁还计较?”苏沐慈又是俏皮一笑,何梓州觉得今夜的她,古灵精怪,别是另一番风味。
气氛一时间便融洽起来,两人相谈甚欢,说是采访,倒像是老朋友闲聊,何梓州从未想过他二人可以这般对面落座,心中曾经憧憬的,藏在角落里不敢冥想的场景一瞬间成了真,那种喜悦,譬如孩童得到喜爱的糖果,想吃却又舍不得,小心存着,也已心满意足。
末了,何梓州送苏沐慈回家,两人漫步在苏州河畔,想起当日匆匆逃脱追兵的情景,都不觉失笑。已渐渐入了冬,连月亮也变得清冷,他二人却并未觉得有何寒凉,一种情愫悄然在他们心底发了芽,被苏州河的静谧浇灌着,显得生机勃勃。
直到分开时苏沐慈才递交给何梓州一个纸包:“你的衣服……”她笑得有些腼腆,双颊酡红:“满庭芳每晚演出结束后你过来,我单独唱戏给你听!”
她说完,转身离开,只留下一抹笑靥,还有窈窕身影,让何梓州恍恍惚惚,好似做了一场黄粱美梦,但他清楚知道,这一场梦,竟然是真的。
相爱这种事情,就像擦亮的火柴,微光生长出一朵火焰,供两个人取暖,也会觉得富足。他二人的情感在午夜散场后的满庭芳里滋生,戏文间孕育生长,不惊天地,不泣鬼神,只是如苏州河那般缓缓流淌,细水长流,这是他们都希冀的爱情。
韩毅一手捧红了苏沐慈,本是稳操胜券,却没想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让何梓州这个小记者夺了美人心。他那日信誓旦旦,以为他二人各有五成把握,却不想只一夜功夫,他手中那五成,转瞬成零。他也是气恼过,不过愿赌服输,他不是那般小家子气的人,遗憾之余,也是慷慨大度。他依旧每日去满庭芳捧场,花篮少不了,每次只与苏沐慈几句寒暄,便告辞离去,可关于苏沐慈的一切,尽在掌握,给不了幸福,也要看她幸福,韩毅顶天立地,做起事来也有英雄气概,这便是让何梓州佩服的一点。
日子在满庭芳的戏曲声中晃晃悠悠过去,隔着一扇大门,戏台上如世外桃源,戏台下的时局却动荡不堪,战事日起,韩毅也再不得闲,许久没来过满庭芳听戏。似满庭芳百乐门这样的地方,生意也一日不如一日,门可罗雀。
没有戏唱,苏沐慈也更多了些时间,来年冬天至,她与何梓州来苏州河散步,仍是去年初识的地方,天上的月亮却显得更清冷,周围的景致也更加萧索。苏沐慈本安静走着,忽然俏皮一笑,让何梓州闭上眼睛。何梓州乖乖听话,正奇怪着她要搞什么鬼名堂,却觉得脖子上一阵温暖,什么柔软的东西覆上来,他用手摸摸,毛绒绒的,原来是条围巾。
睁开眼睛,苏沐慈缩在阴影里,不好意思道:“天气太冷,便织了条围巾给你,织得不好,你也不许嫌弃。”
虽然周围很黑,可何梓州也能想象得出她脸红的模样,像开出了两朵桃花。还没等苏沐慈反应过来,何梓州已将她抱入了怀中,轻声说:“沐慈,不如嫁给我?”
苏沐慈只轻轻一笑,说:“好。”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一错肩的相遇已是不易,何况执手?他们都是惜福的人,心里笃定要一起走过往后岁月直到白头,以为笃定了便能实现,却忘记了,造化总爱弄人。
不久后,满庭芳出了件大事。因着当夜有贵客要莅临满庭芳听戏,连着苏沐慈在内的几位名角都被请了回来,要联袂登台,唱一出好戏。有戏唱自然开心,苏沐慈满心欢喜在后台化妆,听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说是许久没来的韩爷今晚也会过来,整个满庭芳似是被军队包下了,时局这么动荡,军队怎得有了闲工夫来听戏?
苏沐慈听了,心中也很是疑惑,但却没多想。及至晚上,到了戏开场的时候,她自后台偷偷朝外望,看见外面黑压压人头攒动,都是便装。她也没多看,因着目光始终停留在何梓州身上,自从两人走到了一起,满庭芳台下席位便有一处是专属于何梓州的,只要她登台演出,何梓州必到,一个台上唱,一个台下听,转身间眼神几个交汇,也是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