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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婆的孟婆汤

谈笑在指
发表于 2022-06-13 22:01

    “当”一声锣响,名角儿们一个个登台,苏沐慈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哪知水袖刚探出,还未来得及开嗓,只听得一声枪响,整个满庭芳尖叫声四起。还未待她反应过来,楼里楼外的枪炮声已是震天,人们都疯狂着着急逃命,场面一时间极为混乱。
    何梓州也没想到事情会突变成这样,只顾逆着人流往后台冲,期间听到外面有人喊叫:“打仗啦!”他想,这一次,这座城,或许在劫难逃了。
    多年后他回想往事时,手中拿着的恰是一位女作家的书,她写了一座城池的倾塌,成就了一对恋人。想想自己的境遇,何梓州觉得竟如此相似,只不过这座城池的倾塌,却是将他与苏沐慈指尖的红线生生斩断,成就了另一段缘分。
    后台一片狼藉,苏沐慈被往来人群冲撞,几次险些跌倒,逃无可逃之际,跌入一个温暖怀抱,她惊喜着唤着“梓州”,回头一看,却是韩毅严肃的眉眼:“我带你出去!”
    简简单单一句话,可语气威严,容不得人抗拒,苏沐慈跟着他跌跌撞撞出门,听得见子弹刺破黑夜的声音,吓得心惊胆战,却仍惦记着何梓州的安危,几次三番想停下脚步:“梓州还在外面,我要去找梓州!”
    “放心!有人救他!”韩毅拉着苏沐慈上了满庭芳后院的汽车,对司机交待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汽车载着苏沐慈驶入愈加深沉的夜中,仿佛这一夜的上海城,再盼不见黎明的曙光。
    苏沐慈被送到了一处僻静的小楼,约莫一个小时过后,何梓州也安全抵达,二人从未曾想过会直面生死离别,方才那一场混乱,仿佛真的永远也再见不到对方的面容,苏沐慈吓得缩在何梓州怀抱里不住哭泣,不愿让他离开自己身边片刻。直至天将亮的时候,她才渐渐累得睡去,韩毅便在这时走了进来,一身疲惫,对何梓州道:“我有话对你说。”
    书房里,两个男人对面而坐,韩毅做事,素来干净利落,此次也是直接进入主题:“战争全面爆发,这里已经不是久待之地,似沐慈这般心性,你我都不会忍心看她整日心惊胆战过活。她本就不是凡人,一副好嗓子,自然该有用武之地,我可以将她送去香港,过平静日子,唱一辈子戏,衣食无忧,生活富足,只要她愿意。”
    只要她愿意,一句话说明来意,见何梓州似有些犹豫,韩毅又道:“她可以以家属的身份过去,这已经是党内给我的最大优待,今日动身,你只有一个小时考虑。”
    韩毅说完,离开了书房,墙上的始终滴滴答答,仿佛催人的号角,比昨夜的枪响更显得惊心动魄。
    他想了很多,想起了那日满庭芳门前的初遇,想起了苏州河边苏沐慈婉转的唱腔,想起了二人第一次牵手,想起了她为他织的那一条围巾——他一直舍不得戴,怕戴得旧了,对不起这份心意。他还想起了第一次正式听苏沐慈唱戏,韩毅对他说,他们二人,其实各有五成机会。
    慧眼识珠的是韩毅,何梓州不过一句奉劝,这才成就了苏沐慈的辉煌。韩毅说得没错,苏沐慈在他的身边才能发亮,而且,活得更好。她是那样爱着戏的一个人,倘若没有戏可唱……
    何梓州走到水池边,擦了擦脸,转身打开了书房的门。
    东方,太阳开始渐渐升起来,他一步一步踩着阳光,却头一回觉得,阳光也并不是总温暖的。


    故事讲到这里,老人轻叹一口气,我正听得入迷,忍不住催他:“那后来呢?”
    “后来?何梓州走了,不过留下了一封书信,除了苏沐慈,谁也不知道这封信里写了什么。到底是何梓州有办法,苏沐慈最终还是随着韩爷去了香港,在那个年代,能免去颠沛流离,安稳度过余生,多么幸运……”
    “那何梓州就没有再去找过苏沐慈么?”
    “找过,战争结束之后他就去了香港。韩爷曾经写过信给他,信上有地址,他按着地址去寻,忐忑不已,却不想看到了怀着孕的苏沐慈,手上还牵着一个男童,周围的邻居唤她一声韩太太,呵呵,韩太太呵!”
    我一惊:“她嫁给了韩爷?”
    老人无奈一笑:“怪不得她。”
    孟婆婆就在这时开了口:“战乱年代,命悬一线,朝不保夕,她嫁给韩爷是最好的选择,何梓州当初也是这样想的,不是么?”
    老人点点头,我却不大高兴:“那就这样了?”
    “是啊!就这样了!”老人说:“何梓州决定在香港定居,远远瞧着她,就像当初他二人在一起时韩爷做的那样,远远瞧着,护佑着,也是好的。只是后来,韩爷一家忽又搬回了上海,这一次,何梓州没再追回去。”
    “为什么不回去?不是要留在苏沐慈身边默默护佑她吗?”我问。
    “因为走不动咯!回到了上海又怎样?苏州河蜿蜿蜒蜒那么长,走到哪里都是回忆,伤心地还是莫要靠近啦!留在香港也挺好,他二人中间错失了那么些年,如今何梓州终于有机会把这些失去的一一捡回来,走苏沐慈走过的路,赏她赏过的景儿,做她做过的事,就像他们仍相伴在一起一样……”
    听着老人的话,我有些难过,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又扯了扯他的衣角:“爷爷,汤凉了,快喝汤吧!”
    老人看着面前的汤碗,呵呵笑起来:“不喝啦!这汤很好,但我还不想忘,抱歉了!”
    他站起身,颤巍巍走出去,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他多次强调的“干净”是个什么意思,幸好他没有喝这碗汤,否则这么好的故事被孟婆婆的汤融化消散,该多可惜!
    孟婆婆像是知道他最终会做这个决定,来收拾汤碗,却指着桌上一样东西道:“那老人家把围巾给忘了,谛听,快给他送过去!”
    我一瞧,果真是的,桌子上端端正正摆着老人的围巾,叠得那样整齐,崭新崭新的,像是从未被戴过。他是什么时候取下围巾来的,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我抓了围巾便往外跑,不过半分钟的功夫,却再不见了老人的身影,这条小巷很长,也只有孟婆婆这一家店面,老人腿脚不好使,不可能走得那样快,那他是到哪儿去了呢,我不知道。


    我悻悻而归,却在门口遇见个老妇人,满头银发,却整齐盘了个髻,翡翠簪,如此寒冷的天气,只着一身单薄的豆青色旗袍。她看见我,笑了笑,不露齿,虽然满脸皱纹,却可以想象得到她年轻时的模样,笑起来也一定非常好看,虽不施脂粉,却是桃花面。她竟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知怎么的,一声“苏老板”已叫出了口,她很是诧异,却很快镇定下来:“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都快忘记了这个称呼。”
    她优雅地步入店中,向孟婆婆要了一碗汤,我蹭到她身旁,天真问她:“奶奶,你有没有故事讲给我听?”
    “故事啊……”她又笑了:“倒真有,我想想看……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曾认识过一个男人……”
    她说的故事,和那爷爷说的,竟然一模一样,故事里都有一条河,一条围巾,还有两个相爱却不能厮守的人。
    她说故事的时候,和那爷爷一样,喜欢眯着眼睛,像是看到了过往岁月,整个店面都因为她的话语变得泛黄,我看见时光飞速倒退,退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看她在台上婉转唱戏,是那样妩媚动人,颠倒众生。我终于明白了爷爷说的惊慌是种什么感觉,不过短短半小时时间,我也像是被洗礼了,整个人变得干干净净。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展眼看向我,却忽然有些激动:“这,这围巾怎么在你这里?”
    我看看怀中抱着的围巾,一拍脑袋:“哎呀!这是刚才那个老爷爷落在店里了,我本来是出去寻他,可他竟不见了……”
    “不可能!”奶奶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这围巾是我织的,我认得清清楚楚,它应是在我家中的衣柜里好好放着,梓州临死前托徒弟从香港带回上海来给我,他竟,竟一直留着……”
    奶奶说着,竟哭了起来,哭得那样伤心,我有些不知所措,想劝她,却又不知道从何劝起,倒是她摆了摆手,颤颤巍巍地,失魂落魄地就要离开店去。
    “奶奶,你的汤……”我本想叫住她,却听得她一声叹息:“不喝了,本来想忘,却发现,再舍不得忘了,不喝了……”
    她走得和老爷爷一样仓促,待我追出去,已不见了人影,我悻悻而归,正想问孟婆婆这围巾该怎么办,一低头,原本那被我紧紧抱在怀中的围巾,不知何时,竟已不见了。
    孟婆婆出来收拾汤碗,招呼我回屋:“谛听,听完了故事,该睡觉了。”
    我这才觉得困倦,打了个哈欠,去孟婆婆房中睡觉,这一觉醒来,不知道我今天听过的故事是会被记得,还是会被忘记。
    我叫谛听,生长在苏州河边,是孟婆婆驯养的一只小兽。孟婆婆在苏州河边的小巷里开了家店铺,专门卖汤,她熬的汤美味,人喝下去后,能忘却前尘旧路,所以每每总有人寻来,向她讨一碗汤,忘记该忘记的,而作为汤钱,客人们要向她讲一个故事。孟婆婆常说,苏州河里流淌的全部都是故事,我从前不信,直至今日,完全信服了。来孟婆婆店里的人,鱼龙混杂,可我也只见过两个干干净净的人,哦,不,应该说是两个干干净净的魂灵,一个叫做何梓州,一个叫做苏沐慈,苏沐慈有一副好嗓子,唱得极好的戏,假假真真,却没唱出一段属于自己的情。不知他们离开孟婆婆的店后还会不会相聚,不知这一场戏,还会不会唱出个圆满。
    我是谛听,是孟婆婆驯养的小兽,是你手中那一碗浓汤,把我喝下去吧,前尘旧事,只要你想忘的,我都可以让你忘记,不想忘也没关系,那便牢牢记在心里,去该去的地方,寻该寻的人。愿你所选择的,终得圆满。
    ps:这个故事是由真事改编的,我从朋友的口中得知,写了下来,故事中的何梓州已经不在人世,可惜无法让他看到。那个年代这样的遗憾留得太多,不过幸好,他们心中尚有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