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立武满足地带着笑脸走了,走的时候还摸了一把自己的络腮胡子。我真想将他那把胡子全给拔了,就像一口气将地里的麦茬拔光一样,他那颗大脑袋显得粗暴愚蠢,我只想掰下来当球踢。但是我打不过他,我真是个没用的种。我一个劲儿狠狠地踩地上的东西,我不知道啥么时候东西全丢地上了。
前门打开的声音。孔立武从我家走了。我冲到前门去,跑到屋里,直奔娘的房间。娘半拉着被子躺在床上,手臂和胸口都可以看得见,她看到我进来,惊了一下,随后笑着说,兴元,我累了就回房躺会儿,你咋这么快回来了?买的东西呢?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的表情。我没说一句话,娘似乎感到有些不安,伸手招呼我过去在她身边躺下。她的手带着点潮湿,是那么富于号召力,我忽然浑身发热,一股粗野的力量占据了我全身,筋脉紧紧鼓胀起来,我像一头野牛朝她扑了过去。她先是呻吟,接着发出咯咯的笑声。那声音就像一阵阵在猛烈的风中激荡的海浪。
我嘴里反复地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和孔立武那个**的男人在床上干我们现在干的这事,我反复不停地说。我听见娘说,你看到了正好,我就晓得你会看到的,我就是要让你看到的,就像现在你看到自己一样。你和他们一样,也是我的男人。我没把你当儿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两百多年前吊棺山上死去的那个女人,我就是来找木匠家后代的男人报答他的。但我想不到的是,你爹孔木匠那么窝囊,根本满足不了我,根本让我过不上我想要的生活。所以我有很多男人,他们都来我这里,他们每个人只能拥有我的魂一阵子,下一次就是别人的了,我的身体是男人的轮回,但我的魂是我自己的。
听到这些话时我感到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心仿佛被一刀一刀地割开,血不停地淌。
我变成了一个魔鬼,使劲儿咬她,她疼得失声大叫,我越咬得起劲,紧咬着不松口,就像鱼咬住饵食往喉咙里吞。她不但没有推开我,反而将我抱得更紧。我一边咬着,一边仰起头含糊不清地嘶吼,你早就打算把我变成你的男人么?你早就打算让我跟那些男人一样么?你早就想好了这种让我不敢声张的法子么?她头发凌乱,脸色涨得发紫,泪水溢出了眼眶,嘴唇咬出了血,笑着嘶哑道,你爹去干活的施家,还有孔立武、秦大妈的男人、张大妈的男人哪个不是我的常客?施家不是要做啥家具,无非是把你爹支到他家去,然后自己过我这边来,你和你爹都没看出来吧?这些年我不知道是咋过来的,就像是个空壳子,没有灵魂,整天在这屋子里晃悠。你爹从来都没有让我哪怕快活一天,他就是一架骷髅,我就是跟这样的骷髅一年到头地在一起。我一天天冒得了青春,只有你们才让我觉着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我才觉着活出了一点滋味。你年轻,让我想到以往我也像你一样年轻,从你身上我找到了我自己。那几个男人让我觉着从来没有过的踏实,我才觉着实实在在,我的魂不再四处飘,与我的身体合在了一块儿。有时候我是我自己,有时候我是另一个人,更多的时候我分不清自己,但我肯定的是,我找了我自己,我在这个世上活过,我不后悔。
娘说这番话时眼里流着泪,脸上带着笑容,而我还在她身上行进,但进度已不再像原来那么迅猛,她的话震动了我,让我减缓了速度,我的心像钟一样被敲响,我听得见自己内心的声音,那是对她的包容与怜悯。
突然,我感到头上被什么钝物重重一击,又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我被从床上拽了下来,紧接着像麻袋一样瘫倒在了一边,我只觉得后脑勺很疼,眼睛晕眩得什么也看不清,我听见娘失声大叫起来。
一个身影从我身边拖过去,一把锤子“梆”地一声掉在了我身边,一把带着寒光的细长的东西在我眼前一晃,“呲”地一声响,那声音快速、短暂,然后就静了,没有声音,也听不见娘叫了,似乎有什么流出来,那人将被子扔在了地上,大半压在我的腿上。我倒在床下的地上不能动弹,手指很快就感觉到温热的水一样的东西流过来,但却不像水,因为有黏性。到我眼角时,我模模糊糊看见是红色的,我意识到那是血。我没看清是谁,脑子里费力地想是不是爹回来了,他打了我,把我娘杀了。他哪来那么大力气?他像变了一个人,让我难以置信。
不知过了多久,我头不那么疼了,视线变得稍微清晰了点,我慢慢爬起来,看见一个身影在床上佝偻着做什么,我一看,是爹。而我眼前的景象我从未见过,也永远忘不了,那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恐怖得让我心惊胆战,忍不住颤栗起来,全身毛骨悚然。娘的喉咙上插着一把锥子,血还在一股一股往外淌,娘睁着眼,那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有惊恐,也有满足。爹骑在娘身上,沾满鲜血的双手正握着刨刀在娘的胸前刨来刨去,娘的一侧胸脯已经被刨去,爹正在刨另一侧,就像是耕田的犁在耕去突起的土块,血流得四处都是。爹嘴里反反复复嗫嚅着说,你就是那个死在吊棺山上的女人呵,你把我儿子也害了,你说的我全听到了。他们说你是吊棺山上死掉的那个女人,先前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你就是一个**,连儿子你也勾引了,我要杀了你。你太脏了,你瞧瞧,我现在就把你刨平了。
那时,我就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半天纹丝不动。我的脑海霎时像一座空无一人的山谷,四周怪石林立,悬崖耸立,我站在空谷中感到可怕、绝望,我努力想高声大喊,想让人听见我,但我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无论怎样都无济于事。我陷入了彻底绝望的深渊。一只鹰在头顶盘旋,发出凄厉的鸣叫,在这空谷中回响。我回过神来,爹只剩最后一部分就将娘的胸脯刨得平坦如坻了,他似乎是在完成他最后一件木工活儿,专心致志,聚精会神。我就站在他身后,他头也不回地一直干着手里的活儿。他仿佛并不知道我就在他背后,他以为把我打晕了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他太专注了。我当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冲动和力气,抡起手中的锤子朝爹的脑袋用力挥了过去,只听见“咚”的一声,爹慢慢悠悠地倒了下去,但他是侧倒下来的,头倒垂在床沿上,血从后脑勺里一股股直往出躺。床单上绘着的牡丹图案被染成了一朵朵硕大的红牡丹,只不过花是连成一片的,枝枝叶叶也连在一起,全是红的。
我手里的锤子早已落在了地上,我在原地像一尊雕塑。天地依旧,而此时不知是日是夜。
写下关于今天发生的事情这些字时已经是很多个小时后的凌晨了,从回忆里返回到原地然后一路走过来又是一次经历。但我已经不再是事情发生时的我了,此刻的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很平静,像一场大风暴过后的海面。但之后的我就将沉入海面以下了,因为我希望自己变得更平静,永远的平静。
9月23日 天气未知
这是我站在生与死的界限上写下的最后一行字。不,我还想写个遗嘱,写给孔光祖,他是我最好的伙伴,从前我什么都跟他说,但他去干装修之后我再没见到他了。我想他知道我这里发生过的事,还有他爹是咋样一个人。但无论咋样,今天是我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了,我只能让自己逗留一刻。马上我就要出发了。
给孔光祖
我不知道遗嘱咋写,但我想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这个本子谁都不能看,只留给孔光祖,劳烦交到他的手里。我知道他会回来给我送行的。
9月23日3:14
孔兴元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