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医院太平间的守夜人是个姓程的老头。程老头有个儿子,刚四十出头,身体健壮,可惜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
程老头没啥爱好,就爱说两段山东快书。别的不说,只说好汉武松。他说起书来,就像换了一个人,说得有板有眼,声情并茂,大段的贯口,不带打一下愣的。可惜他这技艺没人欣赏,只能等到半夜,对着死人过过瘾。
程老头生活中有两件大事:一是照看儿子,二是照看死人。每天他伺候儿子吃喝拉撒,到了夜晚,他给儿子服两片安眠药,等儿子睡着了,他就去上班。死人自然好伺候,不吃不喝不打不闹。
这天夜里,他说“武松赶会”这一段,正说到热闹处,忽然噎住不说了。整天和死人打交道,他什么阵势没见过,可这时却不由得头皮发麻冷汗直冒。一声鼓掌声!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屋里就他是活物,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啪!又传来一声……
他脑袋里煮成了一锅粥,四周冷风嗖嗖刮个不停。愣了半晌,他才战战兢兢关死太平间里的日光灯,躲进自己值班的小屋。刚进小屋,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这敲门声把程老头的三魂六魄敲去大半,他颤抖地问:“谁?”
“我!”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程老头定了定神,打开了门。
门外有个人打着手电筒问:“老程,有烟吗?我那儿断顿儿了!”
“有有有!”程老头连声说,慌慌张张去摸烟。来人叫黄金银,是医院的保卫科科长,今晚轮到他值晚班。程老头摸来一盒烟递给黄金银,黄金银弹出几棵,把烟还给程老头转身就走。
程老头慌忙把他拉住:“别走!”
黄金银扭头问道:“怎么了?老程,拿你两根烟心疼了!”
“不,不是……”老程神情紧张。黄金银听他嗓音不对劲,拿手电照他的脸:“怎么了?老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老程慌忙摸自己的脸,好像脸上有什么骇人的东西似的。黄金银把手电挪开,摆手道:“没,没什么!你的脸色好难看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程老头舒了一口气,马上又紧张起来,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黄金银。
黄金银惊异地问:“掌声?不会吧!是不是你听错了?里面就你一个人,除非……”黄金银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又连忙否认道,“不,不可能!老程,没事快睡觉吧,别胡思乱想,我先走了!”话没说完,他已走出了好几步,走得太急,差点栽个大跟头。程老头哪里还睡得着,挨到天明,眼睛熬成了红樱桃。
从那以后,太平间里就时不时地响起掌声。可奇怪的是,程老头除那晚跟黄科长提起过,就再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依然照顾儿子和死人,依然说他的快书,而且说得更起劲了。说着说着,他会突然大吼一声:“掌声!”干巴巴的掌声就会应时响起,配合得别提多默契了;程老头微笑地点点头,好像真有那么一位欣赏者。有时他还会叽里咕噜地和这位欣赏者聊天,聊得热火朝天,其实他面前什么也没有。
好几天他都没有说书了,太平间里只剩下干巴巴的掌声。因为他儿子死了,害死他儿子的就是他自己。那天给儿子吃安眠药,失手给他儿子吃了整整一瓶。儿子死后,程老头的生活只剩下照看死人这一件事了,他依然如故,只是呆在太平间里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
有天晚上,黄金银照例巡夜。走到太平间的时候,门吱呀打开一道缝,程老头笑眯眯地朝他摆手。黄金银心中一凛,问他有什么事。程老头让他进来说话。黄金银刚迈进太平间的大门,一股寒气马上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打了个激灵,问老程到底有什么事。程老头没说话,把他让到里面。黄金银刚想坐到凳子上,程老头马上制止道:“哎,黄科长,你坐那边,挤什么啊,地方大着呢!”
黄金银看着空荡荡的凳子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在另一张凳子上坐定。程老头刚坐下,突然又忽地站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忘给你们介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