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矮瘦的人在扭动着
黄昏时分,天色突然变得怪异,一片一片鱼鳞状的云骤然变成血红色,大半个天空都红了,地面上的一切都染上了铁锈般的颜色。
于林走出学校,沿着路边的人行道慢慢往前走,看见前边挤了一堆人。远远望去,他感觉到一股狂躁热烈的气氛从人群中散发出来。
走近人群,在外围,他踮起脚尖,越过黑压压的人头朝里望。
四周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喧哗震天,这一块却异常安静,一丝声音也没有,人们压抑地喘息着,在这压抑之中,于林感觉到异常的吵闹,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明明是无声的,偏偏又显得格外嘈杂。
人群中央被围出一块圆形的空地,直径两米左右。空地上,一个矮瘦的人在扭动着。
这是一个不到一米五的男人,身体瘦得仿佛没有一丝水分,上身穿着件短褂子,下身一条不到膝盖的短裤,裸露在外的身体瘦得露出了骨头,颜色漆黑,在血红的天色映衬下,像个生锈的铁人。但他不给人一点坚硬的感觉,相反,他这瘦削的、骨架支离的身体,看起来却柔软异常——他在扭动,或者说在舞蹈——他全部的身体都以一种前所未见的怪异姿态扭曲着,像某种奇异的生物,却不像人类。
于林踮着脚看了两分钟,渐渐地心跳加快,头晕目眩,胃里一阵一阵地翻腾,连忙走到一边蹲了下来。
干呕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恶心的感觉慢慢褪去了。
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脸色惨白,头冒虚汗,都蹲着或半弯着身子,扶着路边的栏杆呕吐。
于林回头看看,那些围成一圈的人们,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颧骨上集中着两团潮红,目光迷离,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痴呆笑容,仿佛喝醉了酒一般,身子轻轻摇晃着。
不时有人抽身出来,呕吐,吐完后,又回到人群中。
于林看得心中一惊,直起腰,想离开,脚下却被什么拖住了似的,不由自主一步一步靠近人群,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渴望,又是厌恶又是向往,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提醒自己必须离开,脚却还是挪了过去。
终于又挤进了人群,到了最里边一圈。
那男人仍旧在扭曲着身体,脸上带着恬不知耻的笑容,漆黑的眼睛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恶心的感觉再次升腾,于林冒出了虚汗,同时,他又觉得十分享受。正熏然欲醉之际,一个声音越过凝滞的空气刺入耳中:“下流东西,跳的什么下流舞?还不快滚?”这声音苍老遒劲,一下子将于林昏昏的神思拉了回来。他头脑骤然清醒,定睛一看,眼前的空地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老人。老人大概有七八十岁了,身体高大健硕,一把雪白的胡子飘拂在胸口。他站在那男人身边,大声喝骂,那男人恍若不闻,继续涎着脸扭曲、扭曲、扭曲……周围的人们似乎都已经从男人的扭曲中惊醒过来,嘴角边痴呆的笑容不见了,各种复杂的表情出现在人们脸上,有惊讶,有羞愧,有愤恨……老人气得抹脸通红,胸膛起伏一阵,大踏步上前,朝着那男人脸上就是一巴掌。这一掌用力不小,男人的嘴角边流出一条血线,身体打了个转,保持一个怪异的姿势,僵住了。
“还不快滚回去!”老人又一个巴掌扇过去。男人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慢慢收回手脚,规规矩矩站好,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爸……”父子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人群,谁都没朝别人看上一眼。原本仿佛喝醉了酒般的人群,都愣愣地目送两人远去,也不知是从谁开始,有人忽然问了句:“怎么回事?”大家仿佛这才蓦然惊醒,互相看了看,心照不宣地垂下眼帘,谁也没再多说什么,就这么散了。
于林心中充满疑问,眼睛一直盯着那对父子的背影。瞧着瞧着,那矮个男人漆黑的背影,像磁石般生出一种吸引力,让他不由自主跟了过去。脑海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别过去,别过去。”但另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弥漫全身,四周的一切景物都淡化了色彩,喧闹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身边走过的人,一举一动都充满了虚幻的感觉……一切都变得不真实,只有他和那男人之间的路是真实的,铁铸般不可更改。他笔直地朝前走,离那对父子大概20米远,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一步步跟了上去。
矮个男人和他父亲转入一条小巷。于林跟进去,灰尘扑鼻,也不知多久没打扫了,一踩一个脚印。两边的墙壁多半都坍塌了,残旧的建筑灰扑扑的,裸露出墙砖,窗户上的玻璃掉了大半,朝外张着黑洞洞的口子。晾衣服的铁栏杆伸出阳台,栏杆上锈迹斑斑,蛛网密布。走了许久,没有听见人声,也没看见一个人,这巷子似乎已经荒废了许久。
矮个男人渐渐手足又挥舞起来,腰肢和脖子不自然地扭动着。老人朝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他才老实下来。越走,他扭动的次数越多,相隔的时间也越短,老人也毫不留情地不断敲打他的脑袋,到了后来,砰砰的敲头之声几乎连成一片,这是空寂的巷子里唯一的声音。
天上的云越来越红,隐约可以看见云层后红光流窜,似乎就要冲破云层落下来。于林心中充塞着异样的恐惧,他想抽回自己的脚,却仍旧忍不住慢慢跟随那两人,往巷子深处走去。那两人也始终没有回头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