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中地区,解放前一直是土匪聚集的地方,这里的土匪都有各自的山头,人数颇众。据老一辈人说,这里的土匪不是三五十个那种小毛贼,而是有近十万人。他们成为土匪的原因各不相同,有因为交不起租子,有因为赌博欠了钱,也有因为和某人一句话说不到一处被打,一怒成了土匪,更出奇的是糠皮,他是因为和老婆吵架成为土匪的。
五爷说,糠皮的真实姓名已经无法考据,糠皮只是一个外号。因为是上一辈的人,所以糠皮是颇有些拳脚功夫的。糠皮人极瘦,身轻如燕、手腕上绑个铁钩子,翻腾十几米高的城墙如履平地。他还有两样本事,一样是能跑,不仅速度快,而且坚持时间长,因为费鞋,他但凡要长跑,必然要备上几双自己媳妇做的布鞋。为了追一匹受惊的马,糠皮追着马跑了一夜,磨破了三双布鞋,午间便看见这糠皮骑着马回到寨子里了。他另一样本事就是潜水,糠皮潜水的本事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了,他一个猛子下水,中途不换气能在水中支持两个时辰。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糠皮自己有自己的办法。
当时五爷还小,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聪明孩子(当时我们村子近亲结婚比较严重,孩子都很少,更别说有聪明的了。这便是关中人说的“八怪”之一的“姑娘不对外”)所以糠皮对五爷非常好,偶有闲暇,还教授五爷几招拳脚功夫,加上五爷领悟力比较强,一教就会,所以糠皮就更喜欢他了。
当年的土匪强盗多,而每个村子都有用黄土围成的城墙,十几米高,城门也一律用最好的木材做成厚度超过一尺的大门,外围用铁皮包了。为了抵御土匪,很多村子还由一些乡绅、议员等组织了村民武装,保护财产。糠皮就曾经是这武装中的一员。
糠皮的老婆是一个典型的好吃懒做的女人,这女人倒长得异常标志,在村子里算得上头一号,只是做派不正,喜欢进城看戏。她整日挂在嘴边的便是:“什么时候能上西安城里看一场大戏就好了。”糠皮有几亩祖上传下来的薄田,因为娶这个女人已经卖掉半数,剩下的地也仅能糊口而已,完全没有余钱。女人却不管这些,依旧逢集进城。即使当时没有现钱,也要在王员外家里借点高利贷,进了城里吃碗鸡丝馄饨看了大戏,这才过瘾。之后由糠皮东挪西凑还了贷款。因此,糠皮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如人意。
即使是这样,糠皮的老婆也仍然对现状感到不满,这女人觉得糠皮空有一身功夫,却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的好处,日子过的捉襟见肘,便免不了要天天数落糠皮,说到气愤处还要打骂苦恼一番。弄得一街两巷的人都知道。糠皮却很为难,对于老婆的要求总是尽量满足,却每每遭遇老婆的苦恼,让他非常尴尬。每逢这时,糠皮总是低声吼道:“莫再嚎了!给你便是!”于是又开始借债,满足那女人对这样经济条件的家庭来说非常奢侈的爱好。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初夏的一天中午,糠皮的老婆进城去了,他自己正在想着要怎样打发掉中午的那顿饭,不成想王员外的管家二狗子上门来请,说是王员外备了些酒席,请糠皮去一趟。糠皮略略吃了一惊:这王员外从不跟一般“贱民”交道,这请他吃饭可是日头从南边出来了。心中有些迟疑,却早被二狗子连拉带拽地请进了王家的大门。
来到大堂,王员外父子已经坐定,几个女人在后面站着伺候。糠皮如何见过这样的场面,早已经不知道怎么走路了。那王员外笑着站起,桌前的人都站起相迎,王员外道:“贾先生大驾光临,这次请您来有要事相商。”双方分宾主坐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员外说出此举的目的:“前日里西北军的军火船在渭河里面遭到劫持,一部分军火掉入河中,请你来是想看看有办法打捞上来,必有重赏。”
糠皮一听,手中的筷子立即落了地。他当然害怕了。这件事情仅从技术的角度看很容易完成,但是从政治和社会的角度讲肯定会为以后的灾难埋下伏笔。那王员外早就有所准备,见那筷子落地,吩咐下人换了筷子,糠皮却是不敢再看一眼那一桌丰盛的酒菜。
王员外早就料到糠皮不敢做这样的事情,便道:“你绝对放心,咱们夜里去捞,自然神不知鬼不觉。周围五里布上哨兵,都是咱们庄上可信赖的人。”糠皮仍然摇头,他根本不敢接这样的活儿,一旦军方或者土匪查下去了,那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军方查出来肯定不可能拿王员外怎么样,这王员外在外面很有来头,根本动他不得,也只能拿他糠皮开刀。如果土匪来找,自然少不了糠皮的事情。到时候土匪围了城,要交出主犯或者财务,那肯定不可能是王员外被交出去,一定还是糠皮。基于这样的考虑,糠皮是万万不答应。
那王员外早已心有成竹,根本就不把糠皮的拒绝放在心里:“糠皮,我知道你的本事,你就是没胆子。”糠皮笑道:“员外过奖,我知道这军火掉在渭河里,凭员外的本事,肯定能打捞上来,根本不用费神请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这军火事关重大,一旦事情败露,肯定是我抗雷。这一点我没猜错吧?所以我不能答应。”王员外道:“果然痛快。不快糠皮,你今天不答应也得答应。拿来~”一个手下拿来一个盒子,打开放到王员外面前,王员外从里面拿出一沓有字的纸片:“糠皮,这是你老婆在我这里的贷款凭证,一共是大洋六百块。现在驴打滚的利息加上,已经将近一千大洋了。这笔账怎么算你应该清楚吧。”
糠皮吃了一惊,没想到老婆的一个爱唱戏的爱好,竟然成为自己被别人要挟的把柄。他左右为难,当然,他不会怪罪自己的老婆。这老婆虽然好吃懒做,但是也曾经让他赚足了面子,成为村里的一枝花。而且他们二人也还过得不错,虽然吵吵闹闹,却并没有太大的矛盾。夫妻双方互相忍让也就行了。加上这女人能嫁给自己一个庄稼汉,糠皮已经非常满足了。
这次这女人竟然做下这么大的事情,而且不跟他商量,真的是有点过分了。但是糠皮很快就镇定下来:“如果做成的话,咱们的帐怎么算?”王员外道:“做成的话,债务一笔勾销,再给你账面上的这些钱——六百个现大洋,你看……”“接了!”糠皮道。王员外斟满酒和糠皮一饮而尽:“痛快!”
当天夜里,适逢初一,月黑不出。这一伙人开始了这个秘密的行动。他们轻身来到渭河边上,身后还跟着几匹骡马,为了被人听见马蹄声,这些骡马的蹄子都被用布条包了起来。走在路上只能听见沉闷的声响,而没有马蹄清脆和响亮。期间倒并不是没人听见,有个商铺关门晚,看见了这伙拿着刀枪的人,以为是土匪,便早早地收了声,不敢再露面。那店门也草草地关起来,一家人在里面听着这伙人的动静,听得声音渐渐远了,这才稍稍放心,认真地关了店铺,熄了灯火睡去不提。
一个时辰之后,这人马到了渭河边上。那糠皮已经喝了两碗烧刀子,这酒冲劲大,马上喝下,立即在身上表现出来,糠皮此刻浑身通红。为了防止意外,王员外还特别交代给他喝两碗高度的高粱白,这酒后劲大,是为了防止长时间在水下身体发冷。
糠皮喝过一碗半的高粱白,还剩下半碗全部倒在身上,使劲搓了搓全身,这才浑身发热,白净的皮肤透出火热的红色来。因为没有指定位置,糠皮必须从这个河段摸到那个河段,摸到为止,摸不到赶天亮之前上岸赶回去,翌日夜里再次下河摸排。
只听“扑通一声”,糠皮已经下了水,并很快沉到水底,在并不宽广的河道里摸排。摸了半天,毫无结果。糠皮叹着气,仍然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因为是晚上,河里一点光线都没有,那时候没有什么矿灯,只能靠人工一点一点摸索,所以糠皮总是在默默地念叨:“老天保佑我摸上来吧。”倒不是他因为怕水,而是担心时间长了必然为别人发现。这种时候没人知道哪个百姓跟土匪有联系。前一段时间有一个外村的村长,口不积德骂了村里最穷、最被人看不起的后生,当天晚上着村长家里就受到土匪劫掠,不仅家里东西全部被抢光,大人小孩被杀死大半,最惨的是村长本人:被剖开腹腔,里面内脏全部露出体外,土匪们还觉得不过瘾,竟然将其肠子拉出,以肠子为牵引将村长整个尸体挂在树上,为了防止断掉,还在肠子旁边加了一条手腕粗细的麻绳与肠子“共事”。村长的老婆因为有几分紫色也被押上龙山,大概半路上想起丈夫和家人的惨状,从山崖上纵身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