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

眼看快到七月半了，大家都在默默地盼望能等来自己的那盏荷灯。
    我每天都独自来到河边，墨黑的河水缓缓地流淌，极慢极慢，粘稠得仿佛要凝固了。远处的桥头隐约有人影在动，从这一边上桥，到那一边下桥，都是一个方向，没有走回头路的。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到桥上去，也许很久，也许很快。
    到桥上去要走很远的路，要绕过大石，要攀过高台。一个人走，会很寂寞。
    他说过会陪我一起走的，所以我要等着他。我知道他们都在笑我，笑我傻。也许我这样的傻子他们见过不少，那些傻子都及早的醒悟了，不再傻了，只有我，依然故我地坚持着。
    经过我身边的几乎都要劝我一句：“别等了傻丫头，早点上路吧……”我只是微笑地摇头：“我要等到七月半。”
    如今七月半马上就要来到了，我的心却在颤抖着，原本坚实的信念像是渗进了那墨黑的河水……我用手紧紧按住胸膛，努力告诉自己，会的，一定会的，一定能等到那盏荷灯，能等到他……
    沉重的大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一道缝，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河水也变得透明了，逐渐快速地流动起来，如同从前我熟悉的那种河流。大家默不作声地聚集到河边，翘首期盼。
    闪闪烁烁的，一盏，又一盏……
    刻在荷灯上的名字在光烛的照耀下极为显眼。看到自己的名字，赶忙捞起属于自己的荷灯，然后匆匆跑向大门——我羡慕地看着他们。我的呢？我的荷灯呢？
    河水已经被照得光波粼粼，眼花缭乱中，一时恍惚起来。他答应过的，在七月半，鬼节，为我送一盏荷灯过来，引领我回到曾经的人间，找到他，然后一起堕入轮回，手拉手走过三生石，登上望乡台，跨过奈何桥，不喝那碗孟婆汤，双双跳下转轮台……
    是的，这是我们曾经的约定。既是我们初次相见的约定，也是我们最后相别的约定。
    如果我们的相爱是一见钟情，那么我是因为他对我说出的这番话而被打动的。他说，我是他苦苦寻找的那一半，终于找到了就绝不放手，今生不离，来世不弃，如果这一生谁要先走一步，那么等到七月半，放一盏荷灯带魂魄回家，引领另一个同去奔赴新的一生……
    也还记得我最后的时刻是在他的怀里，我感到心力在慢慢地衰竭，我无力说话，只能用眼睛询问他，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他俯在我的耳边，坚定地说，七月半，我等你回来找我！我缓缓地合上眼睛，只是感觉一滴泪落在我的脸颊，是一滴滚烫的泪。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隐隐作痛，是怪我走的太匆忙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年轻的身体里有那么一颗脆弱的心脏，先天伏下的疾患，为什么要到我找到热恋的人的时候才爆发呢？
    荷灯啊，我的荷灯，你快快飘过来啊！
    这里的规矩，一年中只有鬼节这一天，阴阳两界之间的大门才会打开。那些得到了阳间亲人送过来的荷灯的鬼，有资格在那一点人世光芒的照耀下，重新回到人的世界，悄悄地看一看自己的亲人朋友和牵挂的人，看一看自己离开以后他们过的怎么样，如果有未了的心愿，还可以在鬼门关上之前努力争取一下……我好想回去看看啊。
    河里飘来的荷灯越来越少了，看到最后的一盏被拾起，我的心凉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抬头向上望去，墨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对自己又说了一遍，不然他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的。

    我要去看看，不管有没有荷灯，我都要去看看！我打定了主意，慢慢向大门那边溜去。
    “你不能出去。”一个已经驼背的老鬼卒说。“没有灯，你不认得路。”
    “我认得，我才刚来没多久，我还记得回去的路。”我辩解道。他摇头，“照规矩，你不能回去，那边没人等你。”
    “有的！”我的眼泪止不住在眼圈里打转，“一定有的，只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盏荷灯，约好的荷灯，没能过来……”
    他还是摇头，“你死了心吧，要不在这里继续等下一个七月半，要不就赶紧转世轮回。我不能放你回去。”
    “求求您！”我跪下。
    “放过去一只逃鬼，如果过了今日鬼门关上的时候还不回来，流荡在上面，我可吃罪不起啊。我已经这么老了，不能再犯错了，几千年了，我还没能轮到去转轮台呢……”
    “我一定回来！”我咬破嘴唇，蘸上一滴血发誓，“不管是怎么样，我一定回来！我只是想看他一眼安心……他要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我就回来继续等他；他要是忘了我们的约定，我就回来喝那碗孟婆汤！”老鬼卒叹了口气，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忽然皱起鼻子，闭上眼睛——“阿嚏——”他没有用手捂住嘴巴，反而向门缝一指！我机灵一下，马上明白了，起身就从大门的门缝里钻了出去……
    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老东西啊，不长记性，几千年了，为着同样的错，还不能投生，怨谁啊……”我感激地想回头望他一眼，却听见一句话轻轻飘入耳朵：“莫回头，记得明日此时鬼门关！”轻飘飘地，向着光明，奔跑。
    忽然有隆隆的声音从身边传过，静心一听，是地铁！我还没有完全泯灭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了，我回来了！沿着隧道前行，不必担心列车会撞到我，也不必担心有人会看到我，这种感觉，真是很奇怪。
    豁然一片光明，人流汹涌，我还是被吓了一跳。我回来了，我对自己说，原来一切并没有什么改变啊，那些人，那些车，那些景物……不过这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回去的路熟悉又陌生，漫长又短暂。当我站在他的门前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我是没法子敲门的。像一个真正的鬼那样贸然闯入吗？实在不是我的秉性。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时间不多……
    屋子里乱糟糟的，还是那么懒！我在心里轻轻嗔怪他。难道不知道今天是我的节日吗？也不收拾一下。客厅的电视已经落了厚厚的灰尘，过期的报纸扔了一地。窗户关的严严实实的，拉着厚厚的窗帘，唉，都不知道打开换换新鲜空气，他居然还是像个孩子啊……忽然感觉不对，他从前是非常喜欢晒太阳的，为了能早点晒到太阳，有时候晚上睡觉都不拉窗帘的……

    冲到卧室，他趴在床上睡得正酣——脸色青黄。不好，我一头撞进厨房，煤气的开关打开着……
    不可以！不要！不能够！我的第一反应是去拼命关上那开关，
    可是我根本抓不住它！再想去打开窗户，同样无能为力！只好回到卧室要摇醒他……可是，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颓然跪在他面前，眼睁睁地看着他。
    渐渐的，我能看见他在挣扎，不，是他的魂魄在挣扎，我看不出他是要挣扎着要离开身体，还是挣扎着不想离开身体……
    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他好象听见了，安静了下来。我刚想问他，是不是还记得我，是不是想跟我一起走，门忽然被撞开了——一个女孩子疯狂地冲进来！她扑到他的身上，惊恐地望着他：“你？你真的？……哇……”她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哭得我胆战心惊。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偷偷烧掉你那只荷灯，我不该偷走她的照片，我不该偷拿走属于她的那串钥匙，我不该说……不该说叫你忘了她……”她一边哭一边使劲地摇晃着他，我看到他的魂魄又在不安地躁动。“我……真的不是说她不好，只是，她已经走了，不在了，离开了……她，已经死了！”我终于明白她说的“她”就是我。
    “我不忍心看到你总是念念不忘，她死了，可是你还活着，你周围还有很多人希望看到你快乐的活着，你的亲人，你的朋友，还有我，我希望你快乐，人的一辈子多短暂啊，多脆弱啊，你为什么不珍惜呢？”
    是啊，人的一辈子太短暂，太脆弱了……
    “你怎么那么傻啊？你总是这样，难道她能回来吗？她不回来，你就追着她去吗？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轻率地对待生命呢？你不为身边的人想想吗？”
    忽然觉得，我心深处期待他来找我的想法是有些自私的。book.guidaye.com
    “你就不想想我吗？我……我爱你！我像她一样爱着你！”
    我一下子觉得眩晕了，原来，可以有人像我一样爱他的，可以有人像我一样照顾他，可以有人像我一样陪伴在他身边……
    女孩子好象忽然醒悟过来，跳起来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又跑去抓去电话……
    刺眼的阳光猛烈地冲进来，我睁不开眼睛，赶忙闭上。恍惚地，却看见他站在我面前。
    “对不起，我弄丢了那盏荷灯……”他说。
    “没关系……”我说。
    “我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他顿了顿，“我知道你是回来接我的……”
    “不，”我摇头，“我只是回来看看你。”
    “相信我，我还爱着你！”
    “我相信，那就在心里爱着我吧……”
    “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我坚决地说，“忘了那个约定吧，爱我，不一定要生死都在一起的。”
    “什么？”他不明白地看着我。
    “爱我，就好好地继续你的生活吧，你看那个女孩子，你忍心让她也尝尝生离死别的滋味吗？”他沉默着。
    “她会像我一样爱你的，你也像爱我一样爱她吧，别做傻事了。”
    “我忘不了你……”
    我的眼泪流下来，原来鬼也会流眼泪的啊。“那就在明年的这个时候，七月半，为我送一盏荷灯来吧……”
    门外有救护车的声音。我睁开眼睛，他不见了，那女孩子依然跪在他的面前，喃喃道：“别走，求你别走……”我在心里轻轻地说，他不会走的，我不会带他走，该走的是我……
    是的，该走的是我……好长的路，好黑的路，没有灯，我一个人，居然也慢慢地走回来了。老鬼卒站在门边正等着我。看见我回来，他微笑着点头。
    “要关门了。”他说。“再开就是明年的七月半了。”我点点头，居然笑着对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