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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

风吹沙
发表于 2022-06-11 11:51

    七
    姐姐远比我勤快,学校放春假的时候就要洗衣做饭,占着一个大人的名额踉跄在水深及膝,去插秧。娴熟地散开捆秧的稻草,分开一撮撮的秧苗,把新绿插得水田里横平竖直。抬头休息的时候远远叫在鱼塘边玩耍的我:“别乱跑,水里有水猴子!”那年,姐姐八岁,在生产队认真干一天可以得四工分。那个年代啊,呵呵。
    汲汲菜老了的时候,地木耳也没有了踪迹。家里仅有的两只芦花鸡穿行在田园山川,我看它们亲切,再晒几天太阳,它们就可以下蛋了。晚上母亲煮的当归煮鸡蛋香得要命,蛋都是我吃的。大黑叵测地跟踪在两只母鸡身后,摇头摆尾。
    传说五婶是五乡八里最漂亮的美女,而我却看不出。一直躺在躺椅上的五婶,面带菜色的脸被一大块布包了大半,她对我招手:“飞,过来,姑姑教你识字!”
    “我要叫你婶婶的。”
    “现在还是要叫姑姑!”五婶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大肚子:“等我把弟弟生出来,你再叫我婶婶吧。”
    “弟弟?”我有点迟疑:“凭什么你肚子里就不能装个妹妹呢?”
    “肯定是弟弟的,姑姑自己能感觉到。”
    “飞啊,将来要带好弟弟,你是哥哥,不许欺负弟弟的。”抽空休息的叔叔第一时间把妻子的躺椅,转动到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叔叔连你弟弟的名字都准备好了,叫强。”
    我知道这名字其实是叔公翻烂多少皇历才选出的:飞强杰俊。叔公爷爷两兄弟的孙子辈按年纪必须照此排列。
    春天的虫子欢快地咏叹着这个多彩的季节,恰恰干扰了我本来就不算灵光的脑袋,五婶教了半天,我也就只能从1划拉到4,4象一面小红旗嘛。
    “自己拿个树棍在地上划拉吧,要记住,姑姑要睡一下!”夕阳并不强烈,久病的五婶却面带潮红说:“等我醒来会考你的哦!”我在地上认真划拉1,2,3,4的时候,听见转去后山的芦花鸡骤然发出凄惨的叫声。
    蹲久了站起,我眼前一黑。恍惚中,小小姑娘在绿波之中浮萍之上巧笑如花,招手。那手好白:“小哥哥来啊来……”
    我举步跟上。
    “飞,站住!”
    在一双大手一抓之下,我身体已经悬空。叔公说:“爱孙啊,你再走一步就掉水里了!”
    躺椅上的五婶呢,手轻轻垂在地上。脸似夕阳唇色乌青,她早晕过去了。
    那个傍晚,在叔公的呼号下,鸡不敢鸣狗不敢叫。
    “老五,快回来啊,你老婆不行了!”
    八
    五婶的晕倒,是因为脑瘤发作。精通茅山之术的叔公对于科学也无计可施。
    “爱孙啊,你为什么要哭呢?”叔公慈祥的脸,在摇曳的煤油灯火中肃静如神,翻看我的印堂,手心。
    小时候,有人叫我爱孙,爱崽,爱弟弟。每至夜半恍惚,我猛然地哭泣,如张雨生的那首大海一般,澎湃激扬而悠长,在江南缠绵多雨的季节能嚎得四乡不宁。我知道他们其实不爱我,若不是妈妈的强悍。我丝毫不怀疑,早就被愤怒的听众掐死了。


    恍惚里,小小姑娘和我过家家的,高高低低的坟堆象馒头长了绿毛,她在左我在右,擦得闪亮的铜火锅里面四溢诱人的芳香。举杯,如果那年代有雪碧,我幼年的梦怎么能总是两个毛孩子喝白酒吗?
    小小姑娘浅浅抿一口。
    “里面什么肉?”我做梦都喜欢吃肉的。
    “狗肉!”小小姑娘笑得冷淡。
    “好。明天我把我家大黑杀了,我请你。"
    “先看看合你口味不?”
    淋漓的鲜血翻腾在暗褐的肉块里,那是多恶心的一盆玩意儿啊,再看小小姑娘的脸转瞬如玉,纤纤十指上指甲黑而尖长:“吃吧,你会喜欢的!”
    其实小小姑娘的美味,我从来无缘享受,只是她脸色那么一变,我家的垫背就倒霉的湿了一片。而我就那么欠抽,今晚会她,明晚会她。
    叔公问清楚我受惊的那个坟场的具体位置,叹一声:“冤孽啊!”他远望窗外:“那家女娃娃是冤死的,怎么被你小子撞到了。”
    “叔叔,很严重吗?”
    “还好吧,我要公鸡血一碗,黑狗血一碗!”叔公敲敲熄黑了水烟:“我已经叫他们现在就去杀了我家的公鸡。”
    “不能杀大黑!”旁听的姐姐跃起,堵住母亲向外走的脚步。
    我凑到母亲的身旁,母亲坚决地把姐姐推倒在一边:“狗重要,还是你弟弟重要!”
    大黑的死没有观众,姐姐擦干眼泪:“你怎么能叫妈妈杀大黑!”
    “知道我们家的芦花鸡,为什么少了一只吗?”我的笑依旧恶毒而促狭:“是大黑吃的,那天我看见它很晚回来,嘴上还有鸡毛!”
    叔公旁观两个孩子的争吵,把姐姐拉进怀里:“乖,别哭了,不就是一条狗嘛。我家的小狗下了,爷爷给你再抱一条。”
    “不!”姐姐愤怒地喊道:“我只要我们家的大黑!”
    “小丫头,你弟弟从小心计就这样狠,你斗不过他的。”叔公那夜望向我的眼神,怪异而怜悯。


    九
    不能亲眼目睹叔公那场为我而做的招魂法事的盛况,有些遗憾。不过那晚,一直被我的嚎叫破坏睡眠的邻里仍然不得安宁。母亲满面喜色地冲进屋里,将外公所赐,又被叔公加工过的石头暖暖地塞在枕头下:“儿啊,等下娘在外面叫你一声,你就应一声,知道吗?”然后出去了。
    母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毒血一样的月色中:“飞啊,你回来啊!”走一路便喊一路。
    我渐渐地答得困了,又被摇醒,是姐姐说:“快应啊,妈妈的嗓子都快喊破了。”姐姐专注地盯着我脸上的变化:“你应得多了就好了!”
    “你不恨我害死了大黑?”其实一直到她嫁出去,才开始叫她姐姐。
    姐姐咬咬唇说:“明天我去上学了,你吃狗肉的时候别让我看见。”
    南方的雨季为什么那么悠长而恶毒,妈妈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啊!
    “飞啊,你回来啊!”
    “哎!”
    为了我那场人鬼不宁的怪病,母亲和叔公动用家族的力量放干了门口鱼塘里的水,淤泥正中一件女娃娃的花棉衣猛然暴晒在阳光下,那样时髦的款式竟然没人认领,让叔公唏嘘不已。
    母亲将花棉衣用长竹篙挑到岸边淋上煤油,烧尽后,重重地松了口气。
    干得见底的鱼塘里的鱼肥啊,村民们拿着盆啊桶啊,捕捉着大自然的恩赐。我趁母亲不注意跳进烂泥中,抱住一条叔公追逐了很久的大白鲢,谁打鱼的主意我咬谁。
    “老大媳妇啊。”叔公豪爽地笑了:“我这爱孙还是这样飞横跋扈,怕是全好了。”
    偶然再碰到喜婶家的花儿,她却再也不追在我身后撵着我,要我陪她玩了。我问:“花儿,你怎么不理我了?”花儿冷冷地说:“叔公把你的八字烧在那个小女鬼的坟上了,你是有媳妇的人了,我才不和你玩!”
    “我也不稀罕和你玩了,看你瘦得像根柴火棍一样,一点都不漂亮。”我尽量装得潇洒地扬长而去。小帅哥不尿床不夜哭后,我如花似玉的童年,却因为那场莫名其妙的阴婚,变得不招美貌小姑娘待见了。
    五婶脑瘤切除手术成功,出院的时候大肚子已经鼓到天上去了。
    奶奶家的桃树结的果实一定很好吃,只是最后两个桃子被霸道的小叔抢走也没有我的份。奶奶看看篱笆外的我,再看看大我五岁的小叔叔,惆怅地说道:“爱孙啊,奶奶明年给你偷偷留个最大的!”
    才不稀罕呢,那天我拣了一个最大的桃核,细心地挖洞深深地埋进地里,每天都去那儿撒泡尿。初夏,蛙鸣,我看着小桃树的幼苗茁壮成长。我默默地说:“小桃树啊,快快长啊,将来结了大白桃,咱吃一个丢一个,也不给他!”这个他指的是小叔,谁让他从不让着我。
    母亲天黑从田里回来的时候,我蹲在墙根抽搐。
    “儿啊,告诉娘,谁欺负你了,我刨了他家祖坟!”
    “我又看见了……”
    “什么?”母亲终于从嘴拙的我那问清楚,我看见那东西是游移不去的小小姑娘,不禁在风中打个冷战:“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我看见她去了五叔家!”
    “这下可完了!”母亲颓然地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几天后,强出生。
    几月后,五婶死亡,死因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