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等到了凌晨两点半。
啪嗒,啪嗒,啪嗒。
终于有脚步声响起。
天桥似是起了雾,远远看见一个影儿,晃晃悠悠的,嘴里咿咿呀呀,整个天桥上都回荡着笑声。
憨憨傻傻的笑声,只属于哑巴。
那影子就在一个商店的橱窗前徘徊,他忽地扭过头来,冲陈福贵招了招手。
陈福贵的心跳得,越发紧了。
他咽了口唾沫,挪了过去。
长长的天桥,影子在尽头,只听见陈福贵的脚步声,趔趔趄趄。
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影子果真熟悉,哑巴的脸在玻璃头进来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红润,他虽仍穿着破旧的棉袄,可浑身上下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干净。
哑巴冲他嘿嘿一笑,指了指橱窗。
橱窗里的衣服很时尚,是永远不属于陈福贵的世界。
“老弟,你究竟是活的,还是死了?”陈福贵哆哆嗦嗦,问出的竟是这样一句。
哑巴只笑,笑着笑着,凑上前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陈福贵的胸口。
那里是心脏所在的位置呵。
想到出车祸的陆海,陈福贵忽然有些害怕了,本能的就想往后退。
谁知哑巴却更迅速地伸出手来,给了陈福贵一个拥抱。
可以听得到哑巴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都是生命的活力。
哑巴的笑声在陈福贵耳边响着,响着,响了许久,而陈福贵像是傻了,就这么任凭他抱着,愣了许久。
许久之后,雾散了,哑巴不见了。
陈福贵的面前,只剩下了一个麻袋,便是哑巴用来装瓶子的麻袋。
那是哑巴留给他的东西。
第二天,天桥上的服装店也出了事,所有的服装全部被撕成了碎片,像是某种动物所为。
可只有陈福贵知道真正的始作俑者是谁,但他永远不会说出来,死也不会。
陈福贵一直没有打开那个麻袋,他想找到哑巴,将麻袋还给他,可是一连找了几月,哑巴就像消失了。是啊,城市那么大,人似沧海一粟,如何寻得?
快过年了,到处张灯结彩,放着喜庆的歌儿,陈福贵仍窝在天桥上他的老位置,看着外面的霓虹闪烁,忽然又想起了哑巴。他没有亲人,却总觉得,哑巴是他的亲人。
他想着哑巴,第一次打开了麻袋。
麻袋里,几根金条,亮瞎他的眼。
那是哑巴对他一句话的回报,那个雪夜,他的一句提醒,已是藏了关心。世态炎凉,无亲无故无家无业如他们,得到一句关心,大于所有。
陈福贵终于应了他的名字,后半生,有福有贵。
他老了,也常给小孩子们讲故事,故事是关于一个叫哑巴的流浪汉的,他说,哑巴不是乞丐,他有自己的一双手,他用自己的手来养活自己,即便捡垃圾,他也并不卑微,你没有理由看不起他,因为他的心肠如此高贵,不输于你。
陈福贵也是后来才知道,哑巴不是人,是阴生。
阴生,干宝《搜神记》卷一所记,是汉代长安渭桥下的乞丐小儿,经常在集市上乞讨,集市上的人讨厌他,就把粪水泼在他的身上,可是过了一会儿,他重又出现在集市上,衣服干净如故,没有一点粪水的痕迹。县吏知道了,把他抓去关进牢房,可他又很快出现在集市上行乞,县吏想要打死他,他闻讯而逃。后来,拿粪水泼过他的人,家里房屋竟自行倒塌,死了很多人。所以长安城里流传了一首歌谣:“见乞儿,给美酒,免得房倒灾祸有。”
陈福贵见到的哑巴,正是阴生,他用自己的手捡破烂养活自己,却被乞丐们嫉恨,要置他于死地,又被衣冠楚楚的人瞧不起,得罪了阴生的人,自然而然不会有好下场。而陈福贵心善,一句善意提醒,让阴生对他心存感激,终得好报。
世上的人,大多如陆海和西装革履们,眼睛蒙了颜色。殊不知藏在你皮囊下的那颗心肠已蒙尘土,你有瞧不起的人吗?他的心肠说不定如阴生一般,比你高贵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