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住在大山里。
父亲在石灰厂推“轱辘码子”,每天往窑上运石灰石,辛苦劳累,充满危险。“轱辘码子”是一种矿车,在铁轨上运行,满载至少两三吨重,要两个人合力才推得起来。在采石场装好车后,工人先将“轱辘码子”推上主轨道,一车接一车连到一起,由卷扬机牵引上去。然后,再靠人力一辆一辆推送到窑上,由专人码窑,烧成石灰。
父亲同工友们“三班倒”,工作时间不定,生活没有规律。下夜班后,别人都在白天补觉,他却舍不得多休息,只在早晨晚起来一会儿,匆匆吃口饭后便出去干活了,或上山打柴,或开荒种地,总是忙个不停,很少能在家里见到他的身影。
冬天,父亲一个人上山掰干枝,到下午装满爬犁从雪地上拉回来,一根根规规矩矩摆好,没几天便垛起一大垛,等待出卖。夏秋季节,父亲去打柴,一捆一捆,有枝有叶,称作“毛柴”。父亲在山坡上选好一处灌木丛,把住一头伸出左胳膊反手一搂,右手挥起镰刀贴着地面快速割过来,一刀一大抱,两三抱放到一起,再割下一根藤条捆成捆。父亲干活麻利,一会儿身后就排出一大片毛柴,一天六七十捆是平常事。毛柴晾上十天半月后,父亲交给我和两个哥哥一个任务,放学后去码柴。将柴火捆成人字形立起来,十几捆组成一个大柴火码子,继续晾晒。
落雪前,毛柴必须运回来,垛起高高的柴火垛,待价而沽。按照父亲的吩咐,我们一早起来,都要先上山背一趟柴火回来,再洗脸,吃饭,上学;放学后,也要去背一趟柴回来,才能吃晚饭。在我家,这已成为制度,雷打不动。父亲不在家,母亲成为他的忠实执行者。一大早,母亲便喊我们起来。发现我们赖床,她便会进来挨个掀被子,催促我们去背柴火,说:这是你爸说的,必须完成。我们不敢怠慢,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赶紧去完成自己的任务,谁都不敢偷懒,不敢有半点差池。为此,母亲叫父亲“李老狠”。只有在学习时,才能获得不出去干活的特权。这时,父亲会眯着眼笑着说,“写字”呢,别让他去了。
入冬后,屯子里经常有平原地带的人过来买柴火,见谁家门口堆着柴火垛,便进门商量,每捆几分或一毛,谈妥后留下几块定钱,几天后带一辆马车来运回去。这时,我和哥哥的任务是查柴火数,装好车后,买主按捆结算。一车柴火,一般能卖十到二十块钱不等。那时,父亲每月工资才34元,这些钱对我们无疑是一笔“巨款”。
在父亲带领下,全家人各尽所能,都参与到打柴行列中。院子周围常年堆着几个大柴火垛,小山一样。往往旧的刚拉走,新柴堆又摞了起来。我家卖柴多,收入自然也多。在屯子里,我家成为少有的“富裕户”,为人羡慕,也常遭人嫉妒。每到过年时,父亲都会杀一头几百斤的大肥猪,除了请左邻右舍来大吃一顿外,剩下的猪肉便切成方块装入一口大缸中冻起来。一般人家过到正月初五便没肉吃了,而我家储存的猪肉却能断断续续吃到元宵节,直到二月二,还能吃上猪头猪爪。另外,母亲还会炼出两大坛猪油收在厨房里,留着做菜用。有时馋了,我会趁母亲不注意,偷偷从坛子里舀一勺荤油拌在高粱米饭里吃,满口溢香,回味无穷。
那时山里穷,但流行赌风。逢年过节,连十几岁的孩子玩扑克也赌输赢,几分钱一把,在许多人看来没什么不正常。父亲最看不得赌博,明令禁止我们参与。他说:“不怕你吃,不怕你用,就怕你当耍钱鬼子。一个人变成赌鬼,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后来,两个哥哥架不住诱惑,偷偷学会了看纸牌、打扑克,趁父亲上夜班时,背着母亲出去跟人玩。虽然赌资不大,但他们却上了瘾,身陷其中,难以自拔。
一个正月的晚上,我跟两个哥哥去邻居家串门,有人张罗玩“三打一”,他俩二话不说,上炕跟人玩上了,每人二十个苞米粒做本,一个粒一毛钱,结束后按照苞米粒的数量算钱。我在一旁“卖呆儿”,困得眼皮抬不起来,可他们正玩得兴起,一直没有回家之意。父亲下夜班回来,见我们不在家,急忙出来找,进门见两个哥哥正同几个大人赌博,他面色铁青,瞪着眼睛厉声喝令:“马上回家!”说罢,转身愤然离去。两个哥哥吓得面色惨白,慌忙撂下纸牌回家。我知道父亲对赌博深恶痛绝,方才只是碍于情面,没有在别人家发作罢了。
回家后,他俩自知在劫难逃,吓得愁眉苦脸,六神无主,躺在被窝里睡不着觉,哀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我也吓得够呛,暗暗替他们捏了一把汗。后来,母亲披衣过来,一通数落后,点着他们的脑门说,看这回你爸怎么收拾你们!两个哥哥吓得大气不敢出,可怜巴巴地向母亲求助。母亲叹口气,心软了,让他们好好认错。这时,父亲手里拎着一根棍子气势汹汹进来,两位哥哥吓得大哭,双双在炕上跪下来,喊道:“爸,我错了,再也不敢耍钱了!”父亲见状,愣了一下,抬起棍子直指他们,连续抖动着,痛苦地摇摇头,转身出去了。
事后听母亲说,父亲回屋后流泪了,他一言不发,坐在炕头上不停地抽烟,一宿都没有合眼。母亲也流泪了,告诫我们以后别再赌博,别再惹父亲生气。
父亲人生坎坷,先后在银行、邮局做过职员,后来又到公社革委会做过一段食堂管理员,最后才落到石灰厂。历经挫折,他都默默承受下来,从未有过懦弱。之前,我只见过一次父亲的眼泪。那是爷爷去世那天,奔丧回来的两个姑姑跪在爷爷的灵前嚎啕大哭,声音凄厉。我吓得跑进屋,发现父亲一个人默默坐在炕沿上发呆,泪流满面。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看来,哥哥的赌博行为彻底伤了他的心。想着父亲默默垂泪的情景,我心里好酸,好疼。
打那以后,我记住了父亲的眼泪,凡是同赌博沾边的活动,都一概远离,从不参与。参加工作后,正值麻将风起,许多朋友乐此不疲,也常游说我加入麻将社交,但我都一笑了之,不学,不玩,也不看。成家后,我对妻子和儿子提出一个要求,在我的家里绝不能出现麻将声。如今,儿子三十而立,有了自己的家,他也一直在遵守这个家规。按母亲的话说,我这辈子算彻底长了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