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集体时期,队里总是有开不完的会。安排应时农活要开会,布置中心工作要开会,传达上级会议精神要开会,分配物资要开会。每隔十天半月,还要例行开会评工分。会议大都在晚上开,等候各位户主到齐,已经耗去半个时辰。队长讲话拉拉杂杂不得要领,社员们叽叽喳喳开小会。商议大事,十有八九先是高声大气无谓争吵,后慢慢悠悠不着边际发言。一晃将近子时,老弱者犯困退场,事不关己的人打起呼噜。会场渐渐冷清,事情议而不决,会议明天继续。年终决算会是个例外,大家全神贯注,自始至终热热闹闹。
会议室中堂位置放一张八仙桌,墙上排列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两侧墙面贴有学习栏、心得栏,上端分别写着“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红色标语。地面中间用柴蔸烧起一盆火,屋子里烟雾缭绕。参会的人坐满靠墙的板凳,火光映红一圈罗汉一般神态各异的面孔。参会人员到得很齐,屋里坐不下,有人自带矮凳坐在阶基上。八仙桌上的煤油灯围出昏暗的光团,会计、出纳、保管员叼着旱烟,翻开各类账簿,噼里啪啦飞快地拨动算盘。归拢主粮、杂粮、副业、劳务收入,汇总种子、化肥、农药、农具、“三提五统”支出,合计全队总工分,留足公积金、公益金和待付款,反复核对,测算出标准劳动日报酬。记忆中,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只有两三毛钱,后来节节攀升,八十年代初已经超过一块。各个生产队憋足一股劲,暗中角逐劳动日报酬提升幅度,你定五毛二,我就五毛三,争取在大队排上好名次。决算结果出来,劳动日报酬提高,社员们喜不自禁,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来,会场一片欢声笑语。劳力足的户主,暗自盘算着今年要进多少钱,自信地叭上一根纸烟,露出满怀期待的笑容。
确定劳动日报酬标准后,开始分户核算收益。按十分一个标准劳动日,折算每户总收入。扣除预分稻谷、杂粮、鲜鱼、猪肉和借支款,结算每户当年现金收支余缺。户主十遍八遍核对工分账、实物分配账、现金借支账,一分一厘不走眼。明细账出来,劳力足工分多的人家为进钱户,反之为超支户。进钱多则两三百块,少则几十块,队里当场兑付现金。户主咧嘴傻笑,沾着口水,一遍又一遍数着一张张“工农兵”。超支多的有一两百块,一时还不清,先挂个账,慢慢兑现。少的有一二十块,唉声叹气,从袋子里扯出一把皱巴巴的票子,当场还款兑现。年少的一年年长大赚工分,家庭吃闲饭的减少,每年进钱户略有增加。那时还未计划生育,人口多劳力少的户数不少,队里的超支户依然占到三成。病弱多、闲人多的老超支户,工分上不去,年年不得翻身。家父家母年老体弱,只能做调工,赚不到定额计酬的高工分,家里大部分年成有少量超支。好在父亲捞鱼摸虾补贴家用,每年都能兑现超支款,从不拖欠。
戴上超支户的帽子,尴尬受气的机会接踵而至。队里开仓分口粮,望着金黄的甲等谷子,超支户怦然心动。迟疑片刻,想起欠账还未兑完现,无奈倒出撮箕里的甲等谷子,撮一担乙等沾泥的谷子过秤。队里网鱼过节,进钱户财大气粗,尽挑尽选大草鱼、鳙鱼。超支户思前想后,最终决定能省则省,怯怯地捉两条鲢鱼或鲤鱼。记得一年冬天,队里冻死一头水牛,分肉的时候,一位超支户女户主犹豫再三,选中一块腿子肉。一位进钱户半傻的儿子在旁边看热闹,此时格外知事,结结巴巴呸女户主:“好好好吃懒做咯超支户,还还还想吃腿子肉啊?明明明年,又想超超超支吃照顾是不?”女户主是个移民来的半边户,羞得面红耳赤,泪水在眼圈打转,知趣地放下腿子肉。她也不跟傻子申辩,径直拣选不值钱的牛腩、百叶肚,好歹沾点腥味,打个牙祭。
那时所有物资都要凭计划,农民得到的计划物资少之又少。超支户经济困难,处处节俭,常常卖掉少得可怜的票证。记得母亲舍不得用布票扯“洋布”,转卖布票,上街买来不要布票的次品粗棉布或再生布,用蓝靛煮染,制作衣被。蓝靛粘附力强,满手的芋荷色,个把月才会褪尽。煤油票紧俏值钱,超支户把票在黑市卖掉,买废柴油点灯。柴油灯火焰昏黄,烟子很重,熏得灯罩黢黑,灯芯吸上的杂质烧得噼啪直响。肥皂票虽然紧缺,有的超支户也把票换成钱,买一种粗劣廉价的“胰皂”洗衣洗手。“胰皂”沙沙的带着麻点,根本洗不出什么泡沫。
缺粮是超支户最大的尴尬。人多粮少的超支户,缸里的米总是经不起筒子天天量。主妇巧用心思,量米的时候筒口凹进半寸,每餐三筒米或许实际只有两筒半,多放点水,一鼎锅饭也不见少。小孩子们责怪总是吃烂粑子饭,一点也不香。父亲们正色呵斥孩子:“有烂粑子饭吃就不错哒,爷爷奶奶解放前讨过米嘞,人在福中不知福!”母亲们假意说下次少放点水,下次的下次,水还是那么多。下半年红薯归仓,每餐剁几只红薯入锅煮饭,至少可以省米三成。红薯煮饭,饭不香薯不甜,吃多了味同嚼蜡。挑剔的孩子,添饭时故意拨开红薯,父母们任由挑翻,自己默默盛上粘着饭粒的红薯块,就着咸菜汤,艰难地吞咽。青黄不接的上滩月份,特别困难的超支户,米缸见底,主妇愁眉不展。拉下面子,东家借一升西家借几筒,好不容易熬到早稻开镰尝新。还米的时候,刻意把筒子里的米堆高压实,表达借紧还松的谢意,显示有借有还的诚意。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空前激发生产力,超支户带着父辈们的尴尬,已经成为历史名词。但愿永远的永远以后,人们翻开词典,发现“超支户”一词异常生僻,费力地考证古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