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屋后,是一片青青的楠竹林。春天的时候,竹林里会钻出很多粗大的竹笋。"爆笋啦!爆笋啦!"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我喜欢戴上斗笠,去竹林观察竹笋爆出地面,"哗"的一声脱去笋壳的样子。
有时候,父亲会带我来这里,砍掉一些成熟的竹子。父亲说,这样可以给新生的青竹腾出生长的空间。
成熟的竹子都是金色的,新鲜的嫩竹竿上,会有一层薄薄的粉霜。
当我轻轻抚摸着青青的竹竿,仰望着一根根参天的竹子,父亲叫着我的名字说:"阿满,你要明白哦,这些竹子长得又高又壮,只因为它们心中有一个愿望:向上,向上,再向上!"
父亲是一位手艺高强的篾匠。他会用粗大有力的手,把成熟的竹子破成竹骨、竹篾和竹片,做成竹床、竹椅、竹几、簸箕和竹摇篮。还有这些楠竹骨架的油纸伞和斗笠,也是父亲做的。父亲制作竹器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当帮手,也跟着学些手艺。"这片竹林,是你爷爷留给我的,以后我也要留给你的,阿满,你要好好学手艺啊!"父亲叮嘱我说。
星星在远处的山巅闪烁。父亲每天做竹器都要做到很晚很晚。
"阿爸,现在人们都喜欢用折叠伞,谁还用老式油纸伞啊?"
"那不一样哦,阿满,我做的油纸伞,会让很多人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呢!"
晚风吹着父亲稀疏的头发。父亲反复端详着自己制作的伞架,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竹骨又细又亮,父亲好像在变魔术一样。我发现,父亲的牙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两颗。
第二天早晨,父亲会挑着修伞担子和一些竹器到小镇上去,一边给人修伞,一边卖掉那些竹器。我会帮父亲拎着小一点的竹器,走上一段山路。走过了一座小石桥,父亲继续往前走,我会拐到学校去上学。
父亲迎着早晨的太阳,挑着担子朝着远方的山路走去。太阳好像给他的全身镶上了耀眼的金边儿。
"阿爸,早点回家——"我冲着父亲大喊了一声。父亲听到了,转过头朝我扬了扬手。不用说,父亲一定又露出了那缺了两颗牙齿的笑容。
父亲每天都是这样,早晨挑着简易的修伞担子出门,傍晚时再挑着担子,沿着弯曲的山路回家。父亲说,附近的每条山路,他摸着黑都能走回来。
水柳靠着河畔生长,楠竹长在小山坡上。楠竹生长快,适应性强。如果拿一株楠竹和一棵树相比,要长到同样的高度,树需要60来年的话,楠竹只需要60来天。
青青的楠竹林,是我童年的乐园。父亲的脊背,一天天驼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阿满,你长得像楠竹一样快啊,阿爸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你,就长这么高了!"
中学毕业后,很多同学都到远方念大学去了。因为家境不济,我没有再继续上学念书。父亲把他挑了大半生的那副修伞的担子,郑重地交给了我。
"孩子,阿爸真是不中用了,真没想到,会老得这样快……"
"不,阿爸,你还有那么多手艺,我还没学会呢!"
父亲留在家里,继续做他的竹床、竹椅、竹几和竹摇篮,还有那些老式的油纸伞和斗笠。
在这片多雨多雾的山岭间,我成了一个小伞匠。我将挑着父亲交给我的修伞担子,去走完他没有走完的路。
有时候,我会挑着担子,转到母校门前,为我的老师们修理一下雨伞。老师要付给我修理费,被我坚决地推辞了。
我很想对老师说:"老师,对不起,我没能为母校争光,这就算是我对母校的一点点报答吧。"但我没有说出口来,只是在心里这样想、这样说道。
每年校庆日,同学们都会相约着回到母校团聚,看望老师。离校庆日越来越近了,父亲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
"孩子,你也应该回去看看老师和同学的。"父亲说,"那里不是也留下了你许多快乐的记忆吗?"那些日子里,父亲不停地去屋后砍竹子,披星戴月地忙碌着,把竹子破成了一堆堆竹骨和竹片……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校庆日那天早晨,父亲就像变魔术一样,突然变出了两个竹篓,每个竹篓里都插着十几把崭新的油纸伞。
"孩子,去吧,带着它们去参加校庆,这是你送给母校最好的礼物。"父亲一边说,一边又露出了那缺了两颗牙齿的笑容。父亲一定很得意,他为我悄悄准备礼物的日子,我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发现什么。
不用说,这是我度过的最自豪、最快乐的一次校庆。当年的老师们,还有一些从远方回来的同学,他们有的已经成为青年军官,有的成了国家干部,有的成了年轻的教授……他们都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把老式的、用金黄色油纸布制成的、崭新的油纸伞。
一把把金黄色的楠竹油纸伞,撑开在绿色的草地上,装饰着我们校庆朗诵会的露天舞台。轮到我表演节目了。我站起来,为大家朗诵了诗人艾青写的一首小诗《伞》:
早晨,我问伞:
"你喜欢太阳晒,
还是喜欢雨淋?"
伞笑了,它说:
"我考虑的不是这些。"
我追问它:
"你考虑些什么?"
伞说:
"我想的是——
雨天,不让大家衣服淋湿;
晴天,我是大家头上的云。"
我一边朗诵,一边望着远处的山岭。那是父亲和我挑着修伞担子,挑着各种竹器,每天迎着太阳走过的地方。我好像看见,父亲正站在不远处的山路上,满意地朝着我点头。不用说,父亲一定又露出了那缺了两颗牙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