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风 跑 过
亦 然 著
作家简介:亦然,原名李宁,四川巴河人。中国诗歌学会、中国小说学会、延安文艺协会、四川作家协会会员。八十年代始发作品,多作品(文集)分获国内奖项。代表作有诗集《巴河的早晨》、长篇小说《通河无言》、中篇小说《飘逝的讲义》、短篇小说《上坟》、长诗《我控诉》、散文诗体小说《醉或者半醉的》、散文《雪》等。现代诗歌首届“春之杯”大奖赛等多赛事评委。
人生剧场,或悲或喜。
所谓喜者,无非生在悲中,
游身悲外。
大 风 跑 过
序 幕
古人绣完台,问郎几时来?
莫学赵巧送灯台,一去永不来。
摘自《通河志.民歌篇.月儿落西下.十绣》
这一年,帅气潇洒的约翰·肯尼迪,在情人玛丽莲·梦露含情脉脉的注视下,风调雨顺出任了美国总统;美利坚合众国的一只脚随百名特种作战部队陷入了越南的热带泥潭,另一只脚却被宇航员带上了月球;数千名国民警卫队护送一名黑人学生前往密西西比大学读书;在维也纳酒店,肯尼迪举起葡萄酒杯,居高临下的目光鄙夷不屑地停留在赫鲁晓夫硕大的鹰钩鼻上……与此同时,在八月艳阳初露头角的黎明时辰,国际社会看见,一堵冰冷的铁蒺藜和水门汀垒砌的柏林墙横呈在东西柏林之间。
在环球同此凉热的法国全民投票,同意阿尔及利亚独立的第二天,毛泽东对着面前的报告心情沉重,眉头深锁,在红墙明窗的中南海满屋缭绕的“大生产”牌香烟的烟雾中坐了很久很久。报告说,市面上锅、盆、碗、筷、食盐、火柴,女用卫生巾、胸兜、奶嘴儿、缝衣针、鞋钉,甚至通河修补船板的铁钉、捕鱼的纱网、人们烧香磕头的鞭炮和求神拜佛的草纸等等日用必需品供应不足,严重脱销……后来好久,山老鼠队长摇着生铁铸就的结实颈项,提着铜锣,举着篾做纸糊的高音喇叭,让自己的鸭母声音,将北京城传出的最高指示喊得满山满河、激动不已——“我们的问题,各家各户的问题,婆娘口子的问题,上头都晓得了。中央起草了《六十条》,主席说了,一定要把衣、食、住、用、行这五个字安排好,这些问题,各省、市、区,还有胡同、巷道、乡村旮旯啥的,都要引起注意,如不注意处理,定会脱离群众。”
这一年里,激动人心的事还真是不少:中国第一个集成电路研究课题组成立,第一代硅平面锗晶体管出炉;中国乒乓球队获得男子团体世界冠军,从此以后,据说小球开始转动大球;中共召开八届九中全会,毛泽东号召全党大兴调查研究之风,要求今后搞几年慢腾腾,指标不要那么高,不要务虚名而招实祸;刘少奇签署主席令,近百名手上沾满鲜血、跳进通河也洗不净的战犯们开始走出铁门,和石头公社那些还幸福地活着的人们一道,大口大口地争抢着目前而今眼目下唯一还不紧缺的空气,而这个大笔一挥、签署特赦令的身材高大的男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在他头顶的上空,有几朵轻重莫测的云彩正急急游来。
如果说,这些天上跑云、地上下雨的事,与我的通河和那些饿不死的鬼、淹不死的仙,扯不上多大关系的话,那么,下面的情节,就不得不引起我们重视:三清庙的钟声还和印盒寨上的鹞鹰、通河流域的白鹤一起升腾在晨昏暮色里;一直没见死过的疯子大姑婆还手拿拂尘,从三清庙上的莲花台出来,站在挂有戊戌六君子铜钟的古柏树下飘然欲仙……这时,夕阳如血,长河流金。她惊奇地看见,一向炊烟袅袅人声鼎沸的青瓦木房、吊脚虚楼、挂着“通河大戏台”篆刻招牌的山老鼠队长的院坝里,今儿个吵吵嚷嚷,拥挤不堪,正陆陆续续来来去去:有手头提着铁锅铁罐筲箕、腰后拖条黑亮发辫的小妇人;有扛着缺角的木桌,拖条三脚板凳,不停地转过身来,冲青瓦吊脚楼房这边直吐唾沫星子的大男人;有盯着脚底,迈着碎步,怀里搂抱着破盆烂碗筷,不停抹眼睛,不停嚼嘴巴,好像始终有啥看不清楚,始终有啥吃不完的老婆婆……
这一年,好多人、好多事,一不小心就走进历史——在通河县档案馆《通河志.沿革篇》1—277卷宗里,我们翻到了这样严肃得可以的记录:
八月。在通河县石头公社石头大队石头生产队,热闹一时的共食堂、托儿所、缝衣组、理发室、供销店、戏剧院、公共浴室,以及养猪组、鸡鸭组、渔业组、编篾组,解散了……
第一章 一切来不及多想
一绣一天星,天子管万民;
又绣文武管百姓,坐在北京城。
摘自《通河志.民歌篇.月儿落西下.十绣》
.1.
在那些年以后,在多少年以前,在通河渡河坝的鲁班石上,搭就了一方露天舞台。天上明月高悬,地上灯火煌煌。一幕令当事者情莫以堪、令后人们笑掉牙齿的川剧,正在隆重上演:
导演:哆哆哆,我问你:这气候,玉兔悬天亮堂堂;这环境,汽灯高挂夜如霜;这阵势,众目睽睽千百双——你说说,你想想,一场好故事,如何能登场?
(一头戴红缨金玉冲天瓜皮帽,气得眼似灯泡,鼻如烟囱,张牙舞爪的导演,螃蟹一般四脚横斜,气汹汹迈步闯进场来。指着剧场的煤气灯,指着天穹的月亮,指着四下里密麻麻、黑朗朗、闪闪放光芒的观众眼睛,指着被月光、煤气灯照得黑呜呜、白惨惨、一望无涯的河流、沙棘、芦苇,耸肩摊手,很是生气。)
史官:一听导演您怒气张,惹得我三脚两步颠上场(史官踉跄上台,对着月亮河坝黑压压的观众自我解嘲)。导演大人您莫生气,谁叫我好吃一口猫尿汤?记录历史已欠思量,布置场景又太荒唐。千般错、万般错,错在我糊涂乱码这小说。导演您大人自然有大量,箭在弦上您千万莫扯黄!台下观众拭目看,锣鼓声里好早开张!
(一身着青色玄衣长衫、天平悬翅冠帽的书生模样者——恰是本文怎么也绕他不过的通河史官、戏剧爱好者,只见他迈着疯颠颠细碎醉鸟步,手握颤晃晃七彩油纸扇,翘须长髯如兰草,白面青筋瘦滴滴,从舞台一角扑爬跟头慌张上场,仰着抑郁眼仁,髭须朝天,一忽儿望向头顶青朗朗的月亮,一忽儿扑闪眼帘斜视白剌剌的煤气灯泡,似有所悟直点头。)
导演:真是真来假是假,事不周祥开什么张?眼前两件怪哉事,你说荒唐不荒唐?虱子嗜血也要躲进疙瘩把身藏,鼠耗子偷嘴岂会选在这等大天光?潘老三偷粮犹如鼠钻洞,东瞧瞧、西望望,岂能——台上有汽灯,头顶有月亮?
(导演的红缨金玉冲天瓜皮帽简直气冲斗牛,指着史官破口直凶,唾沫横飞,史官更是委屈难当,面向观众,又是摊手,又是踢脚,一副冠帽天平悬翅委屈得左偏偏,右偏偏,滚动如瓜,左右摇晃。)
史官:可是可是可是啊,导演大人您听我说?小说乃戏说,呲牙莫胡说。剧是剧,情是情,舞台是戏您当啥真?
导演:看来你真是酒疯子,三言两语不对路子!我的地盘我做主,对牛岂能来谈诗?屋大全靠顶梁柱,唱戏必须由我定调子:一要换主演,主演该谁就是谁;二要换场景,场景需在黑咕隆咚夜色里。如若一件不依我,休怪我坼台、卷帘、砸场子!
史官:好好好,妙妙妙,一切皆听您定调。您是老子您是王,句句由您定雌黄。只是啊,李家天生是戏子,邋遢王不演主角太可惜。
导演:一人有一人的故事,一家有一家的传奇。台上哪是演戏剧,演的场场皆自己。邋遢王不演好配角是本分,潘家的旧事当由潘家来演绎。如若你固执己见不换主演,休怪我——撤资、撤剧,驾起黄鹤我挥手去。
史官:哎呀呀,莫莫莫!一本老黄历,本身是儿戏?我写史,不就图留下通河身前身后事;您导剧,不就是图个争名又逐利——听您的,全听您的——各位看官莫着急,磕几粒瓜子好看《西游记》,喝一杯素茶静等《白马驿》。喂,喂,喂,潘老三、鹅卵石、竹叶人等,请上后台,眉笔、粉底、腮红、眼线、唇膏、衣帽、鞋裤——化妆师伺候——上场!
(史官对着观众席,合掌拢嘴,大声唱喏。)
导演:不急不急你不急,还有灯光没撤去。
史官:导演就是高一寸,寸寸均能想仔细。月亮在天上不能换,汽灯在台上快撤去。换了主演换道具,换个白天黑地全凭您。现在可否上场了?狗不咬、鸡不叫,夜已更深灯火熄。戏剧开锣好似炖一条牛,饿跑了看官啊那……那真可惜!
导演:天——你听着,地——你看着,现在开锣鸣鼓,拉开幕布——请主角潘老三父子登场亮相,全——剧——开——始——啰!
(幕后,竹仗九响,接着哧溜一声,灯暗,月圆,万籁俱寂。)
.2.
九月二十三日,月悬中天。鸡叫两遍了。鹅卵石正被一条杂毛狗纠缠着,不可开交。那狗又高又大,抖擞豹纹的脊毛,露出慑人的眼光,扑将上来,正嗷嗷地同他赤膊上阵。两个家伙愈挫愈战,愈战愈勇,血淋淋的,都不愿意马放南山,罢兵言和。
狗东西是从哪儿窜出来的?
为啥与他积怨深得非要图穷匕见、肉搏解决?
其实,十岁年纪的他哪弄得明白。记得上头发布“双十指示”那天,他才瞅准时机哇的坠地,直砸得黑瓦木楼的三合院咚地抖动几下,院坝葱茏的竹木林间的雀鸟也喳喳飞起,做爹的潘老三满脑浆糊激动得可以,喊爹啊爹也,颠倒着蝙蝠似的剪影,手舞足蹈跑去找潘老——当时的潘老正披一件黑色棉麻长衫,抚着下颌的髭须,捧一本线装白绵纸竖排活字版的《离骚》,套一副朝身后斜斜跑来的影子不断反光的琥珀圆框眼镜,在橘红晚霞簇拥的黄葛树下的圈椅里面河威坐着。
“看你风急雨骤的,老大不小了,有啥急的?”
“爹,蒿草生了,带把儿哩!叫啥、啥名儿顺当呢?”
“呵呵,潘家有后啰!噢……乳名嘛——鹅卵石。”
“噢,石头好……好!可……这鹅卵石?”
潘老三心有不甘,耷拉着拱眉牛眼,吞吞吐吐想再问。潘老却冰冷着一脸古典,望着通河的一弯流金和排空翔起的白鹤,抿紧麦面颜色的唇,不再吱声。潘老是光绪二十八年中的举——搭上清朝科举制度末班车的进仕的口里自然板上钉钉,绝无戏言。石头也罢,鹅卵石也罢,犹如狗与犬,都是同类玩意儿,唯一的区别是,前者是自然属性,后者则是被外力琢磨的结果。只是绝没想到,喊着喊着,鹅卵石反而喊得风晓得、水明白,石头这名儿却一风过溪,在印盒寨人们的记忆里闹不起一丝半星涟漪了。其实,不管人们喊鹅卵石或石头,石头或鹅卵石,抬头见山、低眉见河的乡里乡亲,也都脓疮长在别人腿上,不关痛痒,自然只图喊着顺溜,更无人细究。
……一切来不及多想。面对突如其来的狗,鹅卵石只有撒腿逃之夭夭的份。他跑啊跑啊,眼看跑过竹林簇拥的桅杆院坝、黄葛树田的荷莲、芦苇、榆柳,跑过河坝荆荆蔓蔓绕脚扯腿的沙棘和脚下唧唧咕咕响个不停的卵石,最后一个鲤鱼翻身来到渡口。他刚想跳上船。那船呢,却老不落岸。涉水过河吧——他以为一下水,狗就会失却嗅觉,追不上趟。
“竹叶,竹……叶!”
这声音在喊姐。他一喜,扭头一看:天啊!这狗东西仍然不屈不饶跟定身后,拖根尾巴,迈起猫步,张开血盆大口,尖利着獠牙就要扑来。他忙缩紧脖子,潜入河心。这水好混沌。不要做夏雨将至的鱼儿。他告诉自己:即使憋着气,也不要起来。他想:蛇行蛇道,虎行虎路,老子没有水蝙子叔叔上岸做人、下河做鱼的本事,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哼,看我三五两下,几个狗刨水游到对岸,你只好掰起“二五”左眼瞪右眼。可是,没想到,狗的笑声照旧冒出对岸,嘿嘿着一浪接一浪涌来。
完瓜了!他抽口凉气,大吃一惊。
“竹叶,竹叶!”声音如刃,再次敲击耳膜。他挣扎着。狗的笑声刚要淡去,门外不远处的云雾里又哭声隐隐,与当门脚下的通河不舍昼夜的潮水一起,正轰隆隆扶摇而至,飘忽不定。哭,哭,河妖又在河里哭!他感觉自己的脊柱雪风摇竹林似的一阵发紧。死鬼子,你不是来索命的吗?怕你就不是鹅卵石!此时,他费力地眨巴几下滞重的眼睛,恍惚感觉不远处有几朵红茵茵的光晕在浮动。谢天谢地!哭声慢慢远了。以前娘老说那是河妖抓住了调皮难缠的孩子,要弄到三溪口下游吃去了。你不听话,谨防也弄去嘎嘣嘎嘣,连骨带肉嚼胡豆一般嚼了。
这样想着,他满头是汗,挣脱梦魇,迷迷糊糊醒来。
“放利落点,穿个衣服也鬼缠似的。”
是爹的低声咕噜。姐呢?他摸到床沿。姐的被窝空着。他搓把眼睛,看见拖了长辫的姐正晃动影子,在亚麻布印花帷帐外缭乱不已地套衣服。
不对,姐又要出门。间壁房间的煤油灯盏亮晃晃的,他明白了。“不行,我也要去!”他一脚蹬开蓝底白花的亚麻拓印莲花被,撩开有些黑硬的麻布帷帐,露出亮闪闪一对大眼睛,嘟噜着吼。帷帐之上,姐的身影哆索着,侧身指指木格窗外,食指靠近唇沿,压低声音央求道:“石头,你莫去嘛,姐给你带肉馅包子回来。”爹就是偏心,每次出门只带姐。哼,这回不行,我偏要去!在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动声里,一个鲤鱼打挺,嘶啦一声,慌乱中套错了裤管,脚趾拉开了娘补好的豁口。管不了这些了。他赶忙起床,穿衣落地。
“竹叶,磨磨蹭蹭,天要亮了!”
爹的低吼如刃再次从窗外楔入。
“爹,石头闹着吵着要撵路。”
竹叶白了几眼挤眉弄眼的鹅卵石,对外面嘟囔着告状。
“尽是些不省油的灯……那,那就快点!你娘好不容易困着了,莫要惊醒了她。”
隔壁可能琢磨了一下,迟疑着却终于答应了他。
有戏了!他晶亮的眼仁在煤油灯盏温暖的晕圈里燃烧着。他瞄一眼姐,闭了左眼,鼓着腮帮,吐吐舌头,做了个青蛙鬼脸,笑得豌豆荚一样。竹叶并不理会他,只顾自己蹲在床边,憋红脸膛,唧唧咧咧穿她的鞋。
.3.
秋夜雾凉,弦月如钩。山脚渡口的那湾白水,静悄悄,亮晃晃,犹如一位乖巧美妙的姑娘轻声来去。老少三人的身影动若游鱼,刚绕过黄葛树荫,游进清冷月辉笼罩着的草坡的时候,身后哇的一声,鹅卵石脚下一跐,就横咧咧滑落下去,惹得刚才还扯开嗓子聒噪正欢的蟋蟀和青蛙,不再吱声了;一只夜宿的野鸡赶紧钻出茂密的蕨根簇里,一扑翅膀飞走了;两株瘦高的枫树在河风里酒醉似的摇曳着,洒落满脸凉飔飔的露滴。只有不远处的一大片芦苇坡,摇晃着刀锋似的密密实实的苇叶,和不停变换明暗深浅的月光一起,咬着耳根,碎碎叨叨,喁喁共鸣。
“该背时!”弓腰走到前面的潘老三,厌烦地吐一泡口水,头也不回地诅咒着。“弟弟,你咋走路的嘛?还不快快爬出来,让姐背你。”一阵窸窸窣窣的苇叶交错声响过后,鹅卵石状若野猪,呲着牙,哼哧哼哧钻出来,摸黑蜷缩在姐的背上。他开始发蒙读书,姐就辍学在家顶了半边天了——丢了镰刀活儿,就拿起扫把扫地;放下背篼,就拴起围腰上灶。奇怪得很,满肚子尽是糠菜红薯的竹叶,一张鹅蛋脸却生得白里泛红,娇小的腰肢风摆杨柳,胸前臀后宛如通河涨潮,鼓凸着此消彼涨。照生产队第一夫人泡菜缸的话说,蒿草才像个当娘的,将女儿疼惯得犹如酵面馍馍,见风就长。
“让我下来走路嘛,好姐姐。”
他感觉着姐好累,胸膛咚咚咚地响得好急,活像公社电影队那台破柴油机,一不小心就要停止跳动似的。
“姐姐不累,姐只是穿了新鞋,老咬脚。”
“姐,你也是妖气,不过年不过节,穿啥新鞋嘛?”
“都断帮了——黑灯瞎火的,旧鞋走路咋跟脚。”
“是绣枫叶那双吧?姐,也给我扎一双嘛!”
“要得。等过些时辰,我们去寨梁上扯些柴葫,到河坝掰石头捡巴鱼儿,再到街上粜些布回来……但是,我们先说好,如果不听话,再撵路,就没门!”
“不是的,姐,我给你说嘛,我刚做个梦好怕人哦,梦见一只狗像人那样站到跑,追着我的脚后跟直咬。”
“你……会害怕?胆子大得吃雷似的。”
“唧唧咕咕的,你们两个,闭上斑鸠嘴,埋头赶路!”
见爹在前面嘟噜着催促着,竹叶搂起背上的弟弟,蹬蹬瞪一溜小跑紧跟上去。
这时,远处再次传来几声鸡啼。
这么早猴急火燎,到街上去干啥呢?
鹅卵石斜一眼头顶一路追来的半轮弦月,头脑的一团乱麻理不清爽。直到鱼腥味重的风穿过芦苇丛的簌簌响声,以及梭鱼儿咚的一声出水、再唰的一声入水的响动浮出耳际,他才明白已经来到河坝渡口了。一尾鳡鱼、红鲤、乌鱼或者大白鲢咚的一声蹦跳起来,在满河清辉里生动了一下,然后拖着刺溜溜的墨绿色浪花,消逝在河的另外一边去了。
河里明明有鱼!可是爷爷说——通河人都是鱼变的,鱼是通河的精灵,好多死了的祖先又投胎变成了鱼。潘家啊,就是饿死,也不准抓鱼!真是书呆子!其实,爹和爷的这些想法,对于通河的鱼群并未起到多大保护作用,反而给水蝙子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下河抓鱼增加了机会。
想到这里,他摇摇头。在船篷外渐渐静谧下来的河水里,他看见一弯月亮正恬淡地望向自己。
“娘!”那月亮突然活泛起来,像当娘的蒿草的脸。风过处,这脸在水里扭动着,活像娘又被胃疼折腾得蜡黄而苦痛。“娘啊,我晓得你饿啊,娘啊,你喝口水吧!这水是我和姐扯的鱼腥草熬制的,爷爷说喝鱼腥草的水,能止饿,能养人,还能治胃病哩!”他想起自己跪在床边,给被饿痨病折磨得直不起腰来的娘抹胸捶背,一边递上烤瓷铁盅要娘喝,一边问娘:“娘,通河人死了都要变成鱼吗?”
这样想着叨念,在船桨咿呀的摇动声中,鹅卵石入睡了。
“竹叶,弄醒石头,叫他躲在墙根后头瞅人。”
爹的低声嘀咕,连同他手上的铁锤、錾子碰击的哐哐当当一起,在夜雾间滚动着,让迷迷糊糊的鹅卵石想起娘说过的话。娘说:饿死鬼就是这样的,每到天擦黑,就拖条链子,从河坝小路上来,碰见谁谁倒霉。你看娘,就是被这饿鬼缠上了才……。“竹——叶……”当这低重音的喊声再次挤进耳膜的时候,爹微驼的背影已钻进夜色深处了,姐却还蹲在围墙角落磨蹭着穿鞋,一动未动。竹叶的呼吸急促着,活似通河的涛声,激起罩胸的布兜也悉索作响。
“石头,你就猫在这儿别动,姐姐去去就来。”
“我好怕!姐,你怕吗?”
“不……不怕。”
“不怕?看你牙齿都咯咯咯的,直打寒颤。”
“竹叶,还不快点!”来不及再扳扯,爹的声音喊走了姐。
这次绝不是赶场,究竟做啥呢?他想喊——姐,别去嘛!像一尾鲫鱼儿,竹叶早已一摆尾巴,游入黏黑的涟漪里去了。鹅卵石初始还听得见姐的脚步落地,那脚步活似雪花栖落在铺满松针的林荫道上;接着,就有好多百变妖怪,冲他龇牙咧嘴,蜂拥围来;末了,又是那狗张开獠牙,嗷的一声,卷起墨黑的寒气扑来,吓得他赶忙闭紧眼睛,蜷缩一团。
“我是石头,别咬我啊,别……”
父女俩游入的正是石头公社的粮管所,被夜色三五两笔勾描出来的几幢仓贮库房,魔鬼似的在黑暗中伫着。潘老三感到脊梁发紧,他缩了缩脖子,喘口粗气,一手提起叮当作响的口袋,一手攥住竹叶汗湿发冷的小手,好像一不小心,女儿就要溜掉似的。
“爹,我想……还是回吧?”
“说啥呢?还不是你娘那病,老吃些萝卜野菜咋受得了哇!昨晚,要不是缸里那两把米,你娘怕也跟你爷一道走了……”
一提起爷爷,一股冷气就沿脚后跟嗖嗖上窜,直透脊背。竹叶打了个寒噤。她举头望天,一弯寒月正白了脸,躲在灰蒙蒙的远天望她。月亮惨白着,活像翘了胡须亮堂眼睛的爷爷。爷走时,瘦得眼都合不拢,娘几次都想抹下来,好让通河最后一位进仕闭眼合目,心安理得地走。没想到,刚抹下却又张开,吓得娘一膝盖跪下来,砰砰砰直磕头。娘哭着喊着:爹啊爹啊,你安心走吧,天堂里你还是文化人。生前媳妇没照顾好爹啊,等来年队里收成了,儿媳再来孝敬爹啊,第一碗精米白饭献给爹啊,第一口黏糊糊的米汤献给爹啊,再沏上一壶老樱茶,放把椅子在黄葛树下,让河里的渔船和白鹤伴你读书啊……我的可怜的爹呀,你就闭上眼睛放心走吧!
“娘!”竹叶心里喊一声娘。竹叶知道,人家家里莫粮,还可以下河抓鱼捞虾掏螃蟹,上山打鸟捕兔子,可爷说鱼是通河的神仙,鸟儿兔子是印盒寨的神仙,饿死也不准潘家沾一丝半点腥味。我的傻爷爷啊!想到这里,竹叶鼻头一酸,泪水就洋溢一脸。
“嘿,竹叶,快、快看,这……咋有个窟窿呢?”
漆黑之间,抽风似的,爹突然诧呼起来。
奇怪了,粮库的后墙竟然有个窟窿!
眼前的发现让父女俩左瞅右望,吓得不浅:一堆砖头横七竖八摆放着,撅开的黑窟窿里阴森森的,张开饕餮大嘴吐着逼人寒气。“啊……嚏!”竹叶刚要伸进头去,一股石灰粉、老鼠尿、敌敌畏和六六粉混合的浓重霉味弥漫而来,喷嚏一个接一个响起,惊得粮库里瓮声瓮气的,似乎有人噗地摔倒在地的响动传来,紧接着又有啥玩意儿窜将出来,绕过脚脖,凉飕飕地,带着四散的谷粒,吱吱唧唧鸣叫着,溜出黑魆魆的巷道外去了,吓得竹叶跺脚直跳,像火塘里的芭蕾舞演员,脚弹跳着不敢着地。
“爹啊,有老……老鼠啊!”
“就是只老鼠,咋呼呼的干嘛?”这声音也有些抖索,像风摇动草尖的露珠。“唉,人还不敌老鼠……拿上口袋,钻进去少装几把,天不早了!”
她回眸过去,惶恐地瞟一眼远天。四野里黑洞洞的,只有月亮石灰一般清白着脸望她。天眼看就要亮了。月亮,原谅我啊!豁出去了。她一甩头发,一横心,一猫腰就将月亮丢到墙洞外面去了,同时将自己的魂儿也砖头一般搁在了墙外。
真是不幸!就在这时,一只发情的黑狗拖着尾巴不巧路过,可能发现墙角有人,狗警觉起来,嗖地夹紧尾巴,四肢伏地,唁唁汪汪地吼。一只狗吠,继而有三两只狗也跟着吼,声音在这沉寂而阴湿的黎明展开翅膀飞得老远。“姐啊!”鹅卵石的狗胆突然不见了。他一搓眼睛醒来,急促的犬吠和萤火虫似的左跳右闪的目光,吓得他连滚带爬,哭喊起来。
犬吠声和哭喊声惊动了墙内。
“有人来了,赶紧出来,拉上弟弟快跑!”
待满身谷粒的竹叶喘口粗气钻出来,鹞鹰似的,爹一晃早没了踪影。
快跑!闪电一样,这个念头控制了竹叶。当她拖起鹅卵石,贴着雾气朦胧的地面,高一脚,低一脚,飞也似地飘进薄明的晨曦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随着口袋一同丢在粮仓的,还有一只鞋。
.4.
屋后是枫树、松树、柏树、油桐、水青冈和橡树,围满这些五颜六色、泼墨而成的茂密森林,门前的桅杆院坝外,是那株枝柯扶疏的百年黄葛树,一湾绿水环绕的竹林、榆树、柳树、芦苇,一坡成片成块依次低入尘土的沙棘、韧草、苔藓。
在这绿树成荫、雾气弥漫的野外,有好多鸟儿正赶趟儿地来来去去。它们唧唧喳喳鸣叫着,似乎在五抢六夺着河前寨后的茂密森林。一只山家雉喳喳叫着,拖着斑斓的长长尾巴,一翅膀把森林驼到山后的寨梁上去了;一只画眉鸟又啾啾低鸣,不休不止,固执地要将森林叼到桅杆院落里去;乌鸦呢——对的,是乌鸦,还有啄木鸟,还有斑鸠,还有不肯退出田野的青蛙,这些也赶潮一般前来凑热闹。它们不甘示弱,哑哑着,咕咕着,掠过湛蓝的河流、乳白的雾霾、瓦舍错落的村庄,将森林驼负到层林尽染的对河山峦去了;一只白鹤唳的一声,可能惊醒了熟睡的喜鹊、水鸭、黄鹂、鹧鸪、燕子,还有成群结对的麻雀,它们喳喳地、吱吱地,操着各自的语言,协同奏鸣着通河黎明那鲜媚、生动、美妙的交响曲,均不肯认输,一齐将森林向浓雾霸占的空旷河谷和哗哗啦啦的幽深下游搬运而去。
在这各种鸟儿争来争去、运来运去、叼去叼来的无休无止之间,三清庙的钟声响了,蒿草终于醒来了。蒙了一层透明油纸的窗外,冥冥蒙蒙露出又清又白的光来。太阳乍醒。天亮了。
屋外的鸟鸣正潮得旺,大地正在苏醒,飘渺而起的云雾正浓郁,满河谷的流水哗哗啦啦愈加敞亮。蒿草满面泼水,头疼欲裂。她撑起两手,艰难地起得床来。喊两声竹叶,屋内没人应。她疯起一肩漉漉乱发,满屋地找。竹叶不在,石头不在,潘老三这酸腐的老冤家居然也不在。门缝窸窸窣窣、嗯嗯呜呜地响动着,弄得木板门吱吱嘎嘎的,有毛茸茸的东西拱进头来,吓了她一跳。噢,是白花狗。她扬手打了一下,白花狗却围了她,一边摇着尾巴,亲昵地嗅她的脚,一边嘤嘤呜呜不安地绕着她,不停地鸣叫,不停地转圈。
潘老三,你个瘟牛!这么早,你带娃儿们去了哪儿?
昨晚,蒿草旧病复发,抱着该死的肚子,在床上翻来滚去爹也娘也地叫着。潘老三知道救婆娘命的药是啥。在仓里、在柜里、在麻布口袋里,他翻来捣去好半天,最后才在描烙了几丛斑竹簇图案的青花瓷缸里摸了两把米,泼嘟泼嘟熬了一碗稀稠米汤。可是,蒿草咬紧牙帮,就是不忍张嘴。
蒿草可是娇小姐出身。她爹早年也是个人物,在国民党手上当过乡长,后来辞官靠一手缝纫手艺,开了个裁缝铺子,积攒了十来亩田产和两面山的林场。做姑娘那会儿,秀颐出尘的气质,艳气逼人的模样,和风细语的声调,娇小婀娜的体态,远远近近哪个不说潘家接了个绝色俏佳人儿!做裁缝的爹自然巴望潘家人文厚重,在孩子还八字莫得一撇的时候,就一壶红苕酒定下了指腹婚。成婚以后,蒿草的小家碧玉、贤妻良母,潘老三的长手壮骨、温性敦厚,倒也阴阳互补,让印盒寨的男人们红了眼珠子吃了好久的醋。可是,近几年,旱象似火,田地歉收,上头有些头头脑脑却奋着劲吹牛皮,产量越报越高,公粮越交越多,留给食堂锅里和农民碗里的粮食却越来越少;通河也露出了脊背,白了河床,脚跟腿地赶来给抱着肚子望天的人们火上浇油。满河沟的人撅着屁股,都跑到河坝里搬石头,翻捣拾掇着石头缝里的巴鱼儿、屁巴虫和泥水滩里的虾、螃蟹、泥鳅去了。
潘家有进仕老爷子横着,自然不敢下河抓鱼捞虾,只好巴望着挨饿的命。蒿草因此落了个怪病:一饿就汗如泼水,伸长青筋鼓凸的颈项,瞪大血红的眼,张开喉咙不停咳嗽、干呕,难受得抱着肚子满地打滚;一张仙气白皙的柳叶脸,憋得像隆冬的荷叶,发青、发紫、发黑。一边是年迈体弱、面若纸白的进仕潘老,一边是瘦若蚱蜢还要耕田犁地的男人,一边是伸长颈项、眼巴巴望娘要吃的竹叶和石头。要养活这些嘴巴,她只有一碗盐淡水、一把野菜,裤腰带一紧就是一天,眼瞅着自己两颊凹陷、满面菜色,仅存的那点青春的尾巴也没了踪影。
最严重的一次发病,是那个秋后的黄昏。
那天,在三清庙的万和尚坪铲草皮烧土灰栽洋芋,刚才还和水嫂一起咬耳根,私下里说起当年队上搞劳动比赛、泡菜缸挺着奶子喂男人们“吃现成”的笑话,闹得一旁的泡菜缸滚动着月牙眼,还不停追问笑啥子。笑着笑着,蒿草突然嘴唇痉挛,牙齿打颤,抱起肚子喊起娘来。泡菜缸一看这光景,二话不说,疯起乱发,摇起肥屁股就向保管室跑去——那里有她的当保管员的男人山老鼠。谢天谢地,要不是她抱回的一个南瓜,蒿草的骨头怕敲得鼓响了。
这女人真苦啊!潘老三坐在床边,端起青花瓷碗里荡去漾来的米汤稀饭,望着虚汗满面嘘嘘喘气的女人,眼里盈满滚烫的泪花。“怪我没用啊,跟着潘家,你吃苦了。蒿草啊,你就喝一口吧!”“老三,娃们正长身子骨,给娃喝吧!”看见门缝里眨巴泪眼的一对娃,蒿草嘘着气儿说道,“进来吧——乖石头,好竹叶,来,你们俩都来喝一口。”“有啊,都有。你煮了一辈子饭,我就煮一次,你多少也尝一口吧!”“都有吗?别哄我了,老三,缸里有多少米,我还不知道啊?”妇人红起眼珠子盯着自己的男人,犹如冬日的阳光,一丝苦笑照亮了苍白的脸。“豇豆靠栈栈,女人靠汉汉。你是家里的大男人,顶梁柱,队里耕田犁地要靠你啊,拉扯一个家要指望你啊,看你瘦得啊脸颊骨凸起都像桡片了,你也喝一口嘛!”“唉,别说我们,就是嘴巴靠在河岸,一家子指望打鱼为生的水蝙子,最近一网撒下去,除了鱼腥草水藻啥的,也没见啥动静,连最常见的红翅子和黄翘壳也不见踪影。今年年底分配,队上扣了点政治公分,我们家又是补钱户。蒿草,你的男人真是没用啊!爹也走了,你如果再有个啥长短,孩子们就是莫娘儿啊,我活着也……你就听一次话嘛,这半碗米汤你就当茶水喝了吧,我答应你,锅里剩下的——全是孩子们的啦!”
再也忍不住了,男人的心像锥子在锥似的疼。他想轻松一下,想给女人笑一笑,刚要扯扯满是胡茬的嘴巴,却鼻头一酸,嘴巴一瘪,忍不住一汪浊泪珠儿就大滴大滴滚落下来,犹如月亮落进井里,砸得晃动着煤油灯光亮的稀米汤,几丝涟漪扰几扰,不见了。
这时,门咿呀一声开了,姐弟俩一阵旋风扑进来,跪在床边,砰地就是几额头磕在地上。
“娘啊,你就听爹一次话,吃一口吧!”
“快起来吧,娃子们,尽是些莫出息的样儿!”蒿草挤着鱼尾纹凄苦地笑了,故作轻松地接过潘老三手里的陶瓷土碗,提振精神朗声说道,“过来吧,我们全家人一道啊,一人喝一口,不然我就将这劳什子泼在地下,要不吃,都不吃。”
鹅卵石望望竹叶,竹叶望望爹,爹叹声长气,红起眼珠子点了点头。先是石头一小勺,再是竹叶一小勺,接着,在煤油灯映照的墙壁上,拿勺子的手的影子向男人伸去……苍天啊!再也控制不住了。他紧咬的嘴唇渗出血水来,一张胡渣满面的老脸淌满明明白白的泪珠儿,砰的一声,打开黑梨木的铜环双扇门,一阵风跑了出去。
照说,男人的泪珠子还晶晶明明挂在胡茬上,男人跑出去摔开的黑梨木铜环门还晃荡在眼前——“老三,石头,竹叶啊,你们究竟去了哪里?”
蒿草轻声地喊了两声,屋里没人应声。这时候,山后不远处竹木掩映的山老鼠的吊脚虚楼,鸡刚叫了三遍,惹得满屋子的响动云霞一般漂浮起来:柴房里,两只黄锦缎似的生蛋母鸡和一只新孵出的小鸡崽儿,也跟着伸长脖子,咯咯得得,扑翅打鸣;窗外隐隐约约传来的晨风过林的簌簌落落,混合着麻雀画眉唧唧咕咕的鸣叫声;后院牛栏里代养的黄牛,此刻也很响地哞了一声,很响地尥起后蹄,很响地甩动黑色的尾巴,似乎要驱赶腿肘弯儿或眉眼处钉着吸血的牛虻;一只老鼠,接着又一只老鼠,簌簌地钻过空荡荡的放置五谷杂粮的橱柜——这该死的好吃懒做的家伙!
这些动静,像骤然擦亮的火柴,照亮了家里黑暗的一角。
难道是……?她浑身一冷。
这样想着,远处就传来几声汪汪汪的犬吠,接着桅杆院坝外就有钝重的脚步声咚咚咚急速响来。蒿草头昏眼花,坚持着扶了木板墙壁,撑起痛得要断的腰杆,刚迈动几步要去开门,铜环门锁哗啦一声,门从外面咚的打开,一股旋风扑将进来,一个人影噗地跌倒在门槛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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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呀?又消停一会,门外有声音喊娘,接着两个人影剪纸一样,一前一后飘进桅杆院落,惹得白花狗拖起尾巴,嗖地一声,向影子扑去。
“白花,你做啥子?我是竹叶啊!”
竹叶瞪大眼睛,攥紧发辫,喘息着,惊恐地往后退,好像手里握的那把头发,就是她护身的鞭子似的;白花狗并不卖她的账,仍然耸起脊毛,夹紧尾巴,竖直耳朵,跳跃着,狂吠着。按说,再咋糊涂,狗也不至于不认得自家主人。
“白花,你狗东西,喝了忘魂汤了?”
鹅卵石拖着灌铅似的僵硬的腿,提起拳头,径直向还在冲姐跳跃腾挪的白花狗走去。这狗东西奇了,并不咬他,反倒摇头摆尾,哼哼呜呜,撒起欢来。
此时,依稀该是黎明光景了。天未完全放明,月亮已先白了脸,躲进薄薄的云儿身后去了,天顶呈现出黎明前的淡蓝色,四边是渐渐熄灭的寥落星辰;秋天的通河哗哗啦啦的声浪似乎远了些,蟋蟀、蝈蝈、纺织娘和河水的浅吟低唱弹拨的天籁之声,一潮低,一潮高,给这水乡山村的早晨润了些安谧恬适气息;晨雾犹如浪花,正急急地沿河谷漫上山腰,淹没了山峰林木、明田曲径、黑瓦白露,却怎么也熄灭不了白花狗惹起的云雾深处的三两声犬吠。四野里,就这样朦胧似染,寒意袭人。
“是哪个呀?”厢房传来了空空空的呛咳声。
“娘,白花咬姐。”鹅卵石冲着屋里吼。
“老三,打死那不识好歹的畜牲!”
屋内的喊声刚起,屋外就嘤嘤哭了起来。
“哭啥子哭?还不赶快进来!”
潘老三脱门而出,换了一件玄色青丹布对襟衫,往地坝那么横生生一杵,那阵势如刃,逼得竹叶直往后退,连狗也吓得夹紧尾巴,哼哼着溜一边去了。
“爹呀,你也不等我们?半夜三更上街,包子呢?包子没吃成,还害得我和姐一趟子好跑!”
“你胡说些啥,哪个上街了?”他鼓起一对牛眼睛,朝不远处沟那边雾气弥漫的竹林后的马家瓦屋方向望去,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石头,这话可是一盆火啊!青天白日的,你娃娃莫吊起下巴乱说。你娘病了,我昨晚陪她,整夜都窝在家里……竹叶,你要大些,千万要管紧自己的嘴!”
“爹?你……?”
竹叶摇摇头,脸蛋浮起一团红云,汗水漉漉而下。她望着爹风云陡变的怕人的脸,慢慢向后退去。退着,退着,突然低头看脚,这一看不打紧,竹叶的脸唰的白了,嘴巴瘪着瘪着,哇的哭了起来。
“爹啊,鞋……我的鞋丢了啊!”
“啥……丢哪了?”
“莫是丢、丢粮……粮仓了。”
“竹叶,看你都胡咧咧个啥哟?赶快闭紧你的乌鸦嘴!”
完了!潘老三头嗡的一声,四围昏黄的天晃动几下,眼见着嘎啦啦就要天地翻覆。
此刻,公社可能正倾巢出动:漫山遍野飞舞的火把,奔跑的脚步声,铺天盖地的叫嚷,同仇敌忾的民兵,闻风响应的干部,灯火通明乱成一锅粥的粮管所,电话咦喱哇啦四处啸叫的公社大楼……潘老三似乎看见,公社书记赫大胡子正铁塔一墩,立眉叉腰,吆喝着马红革,吆喝着这些热锅上的蚂蚁和愤怒的群山、汹涌的通河,裹夹着风,越过上游水坝,穿过红枫、松柏、翠竹、榆柳、芦苇林,一定正灯笼火把啸聚一起,一路汇合成水陆两路大军向通河渡扑来……犹如鹞鹰,正张开遮天蔽日的翅膀,眼看就要俯冲下来,扑向黄葛树院落。
这样想来,他嘴唇哆嗦着,大滴大滴的汗水从古铜色的额头冒了出来;恐惧的蛇信子在浓眉大眼里鬼火似的游动着。
爹吃了炸药吗?看见爹胡茬满布的脸拉得老长,鹅卵石愈加糊涂起来。姐是咋了?不就丢了只鞋吗?丢了,捡回来就是嘛,有啥大惊小怪的?鹅卵石满脑子浆糊,实在闹不明白。他只能骨碌着荔枝眼仁儿,眼睁睁瞅着这一幕该怎样收场。这时,潘老三气得母猪似的吭哧着,咬紧腮帮,皱眉鼓眼,一副红眼阿义吃人的样步步逼来,逼得姐姐直往后退,一直退到黄葛树下。“爹,别打姐嘛!”他一边祈求着爹,一边本能地向姐靠拢,学着母鸡护鸡崽两手向后翼护着姐。此刻,他的脑海一定浮出这样的情景:一只老鹰啸叫着凌空扎将下来,一只小鸡尖叫着四处扑腾……满天里尽是腾起的尘土、腾起的羽毛、腾起的惊叫。
“姐啊,爹打你做啥嘛?”
“石头,别管姐,记着——天塌下,地接着!”
撞到鬼了,鞋子又不会走路,咋就落粮库里了?鹅卵石恍惚明白了些啥,嘴巴歙张着还没合拢,姐就蜂蛰似的,哭嚎着,转身朝河坝跑去,接着爹也一股风刮过身旁,把他掀倒在田埂外坡盛开的雏菊丛里。
顾不得这么多了,他翻身爬起来,合起喇叭就喊:
“姐,快跑!”
“竹叶啊,我的先人,你跑啥子嘛跑?……回来吧!”
“不!娘,我要鞋,我要找我的鞋。”
蒿草扶着板壁,晃兮忽兮出来,不料哐啷一声,被立在门边的锄头绊倒了。当她扶着门框,朝晨雾缭绕的院外喊叫的时候,回答她的只有迎面撩起散乱头发的呼呼河风,只有河坝霞霭初染的云雾间传来的父女俩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只有旋风一般贴紧地面,抱住路径,宛若抱住一根悬空而下的藤蔓,沿田埂草径嗖嗖追去的白花狗的狂吠。
那一刻,在宝蓝色的晨光边缘,红日如盘,正泼泛着银亮亮的光芒,从三清庙虬枝蓬起的古柏树冠斜照下来,惊起半山腰一只接一只的野鸡、斑鸠、麻雀扶翅腾空,扑啦啦,鸣叫着,向河谷的云雾蒸腾之间飞去。
.6.
就在潘家院落闹腾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住在左下首的茂密松柏树林和高大橙子树伞盖下的水蝙子,打早就起来了。他想早些起来,好下河看看昨晚放在渡口的网能否侥幸有点收获,挂些鲫鱼、巴鱼、黄鱼和清鳙啥的。
此刻,屋里早已冷清清、空荡荡的了。婆娘水嫂出门了。儿子水子牛也拖起书包撅了屁股上学去了。瞎子爹水品三照例衔着他的铸铁龙头大烟杆,坐在当门的橙子树下的圈椅里数他的日月。他爬起来出门的时候,习惯性地打开土改时从阎家“解放”来的瘸腿破碗柜。碗柜里空荡荡的,只有半竹篓红薯条儿、半瓦缸虫蛀的葫豆、一土巴碗糙米了。还算幸运!他没有多想,摸黑顺手掏了两根红苕条儿出来,在衣裤上擦了几擦,连皮带泥嘁嘁嚓嚓嚼出沫来,囫囫囵囵吞咽下肚。火炉上铜壶里的老鹰茶还热乎着,他摸黑俯下身子,咬着铜壶嘴,咕嘟咕嘟吞了几口。最好别让橙树下的瞎子爹看见了,那咬铜吃铁的嘴巴不少话说!他忙折身悄悄打开后门,溜进牵满蔷薇花藤蔓的香樟树荫里,风落明晃晃一径露水,一溜烟尘跑了。
有好久没有见到鱼花子了。
今早好大雾!河里起水了,满河谷尽是水流跑过的隆隆隆隆的声响。拖起一网来,是水草和杂物;再拖起一网来,又是水草和杂物。他捞起最后一张网,在充斥着浓郁的鱼腥味的冥蒙晨光之中,有一团横七竖八的绿粼粼的鱼腥草;在这团水淋淋的水藻之间,他惊奇地发现有什么噼叭一声,接着荧光一闪。
啥?鱼!居然啊——终于啊——格老子的,真的啊是鱼啊!
看着这团在水藻间闪动的朦胧亮光,他倒吸了一口浓郁的寒湿鱼腥味儿。果然是几尾寸长左右的小鲤鱼儿。几尾呢?他不忍心去撩拨这些通河久违的可怜的小精灵。他理了理渔网的两翼,然后将这团裹夹着鱼儿的漉漉水藻的网,缓缓放入闪动淡青色水光的柔柔涟漪里去了。“去吧,去吧,回自个儿家去吧!”他似乎并未听见自己给鱼儿的碎碎叨叨,却分明听见渔网轻轻落水激起涟漪的细碎欢声,听见了鱼儿甩动紫红色尾巴华丽转身的欢悦脆响。云雾里从前经常听见的哭声似乎消失了。其实他早已习惯了这哭声,消失了反而还觉得浑身不利落。
就这样,他沮丧地来到岸边,来到渡口的深水沱岸边,抹一把乱蓬蓬的发梢淅沥零落的露水,顺势凉生生抹在晨曦映照下疲惫泛青的脸颊上,在芦苇和灌木丛合围的鲁班石旁,他鬼一样蹲下,想喘一口顺畅气来。
今天早上,要么就学猫,事先藏着,等会儿雾气退却,太阳出来红彤彤的时候,再一猛子扎将下去,看看还能不能在深水处捞几条不大不小的鱼儿上来;要么就学狗,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刨开河坝的卵石堆,瞅瞅能否走狗屎运,抓几只七爪八脚横起乱爬的螃蟹或者扭起一根筋不怕死的泥鳅,然后点燃一堆篝火,给老子活蹦乱跳地烤出油滋滋的香味儿,连同肠肝肚腹一道,生吞活剥了好饱腹。
他知道,每逢赶集,水嫂就会摇着屁股,到街上找她的供销社的哥哥火羊子去。看着家里空荡荡的,想起泡菜缸和那些长舌妇挤眉弄眼、油咸醋酸的话,他摇摇头,活像头上有啥蜘蛛网甩不掉似的。不知是露重风冷,还是芦苇簇里的蝎子,钻进了他的补疤粗布裤裆里,他一激灵,从头到脚扯了个寒噤。
说实在的,他也自己看不起自己,在心里千百次给自己打架。
一个我问:一个男人怎么能够这样蛆虫一般活着呢?
一个我答:不蛆虫一样活着,那你说,该咋活才是男人啊?
一个我问:你有拳头吗?你有脚吧?
一个我答:那就打死她,踢死她,还是休了她,或者干脆拧断她的脊梁,揪掉她的大腿,将这骚货浪娘们一巴掌送回阎王姥姥家去?反正自己不在乎。何况,就寸那样大一块地方,有人稀罕就让她去吧,这年月只要能将吃的弄回来,我都不稀罕,有你们半毛钱的事吗?
一个我问:噢,原来你是不稀罕啊?你不稀罕,为啥要接了她,要霸占她,这道德吗?
一个我答:是啊,做我的女人,由当爹的做主,这道德吗?强扭的瓜不甜,何况自己心中还有……这事儿竹篾丝儿栓豆腐,实在无法细提。譬如刚放生的那几尾鱼儿,如果就那样囫囫囵囵下锅了,也可以沾点腥味,可那道德吗,还是不道德?
一个我问:你的心在哪,瞒过了所有的人,你却瞒不过自己。
一个我答:你胡说!她就是一个哑巴,这怎么可能?
……他记不得自己在争论什么,在跟谁争论。想起那个翘起眼尾望他的狐狸眼、瓜子脸的哑巴女,他的心里就一阵暖暖满满;想起家里这一旮旯的脏事,身前身后就似乎围满了一大堆人,牛蚊子一般嘤嘤嗡嗡,盯着他架火发烧的脸嗤笑或者戳脊梁骨。他嘴唇蠕动着,嘟噜一句,吐一口唾沫,嘟噜一句,再吐一口唾沫。
这样想着,水蝙子几口气还没喘匀净,三五几步就来到了河边,听见浓雾弥漫的芦苇荡里,传来唧唧咕咕说话的声音。
怪哉得很!这么早,河滩上哪来的人啊?
轻若云纱,浓如奶白。河谷云遮雾绕,犹如煮得正欢的一锅沸水,满山遍野向上蔓延蒸腾。
这雾气之于通河,可是一大风采了。
在夹岸的榆柳、疯长的芦苇之间,在瘦长的水竹、茂密的芦荻之间,在不时开着的各色碎米大小的花朵和结满红色果实的火棘之间,在三叶草、石菖蒲之间,在被赤脚医生向左拐经常用来治疗结核病、疟疾的猫爪草、止血利尿的节骨草、润肺止咳的麦冬草、舒筋祛风的舒筋藤之间,在远远近近的七彩沙棘、黛色石头和灰茫茫的山光水色之间,这些缠缠绵绵、期期艾艾的雾气,一大早还绸缪着,依然不忍离去。
“呜,呜,呜呜……”
这哭声又出现了!
“是谁?谁在哪儿?”
他似乎听见有个声音在问。他撩开乱鸡窝似的露湿的漉漉头发,张望着,好像这惊诧的询问不是来自自己,而是来自云雾中那个似乎叽里咕噜说话,又似乎抽抽噎噎哭泣的声音。他继续逡巡着。慢慢绕过又一块老大的石头后面,进入一大遍芦苇和蒲草之中了。因为,他听见雾气蒸腾、露水濡湿的脚下,传来了哗啦啦有啥断裂的声音——清脆,痛快,一点也不婆婆妈妈,不像那些说话的声音;那声音躲躲闪闪,断断续续,时高时低,时轻时缓;时而就在芦苇摇曳的俯仰和风扰灌木的交错之间;时而又出现在云雾缠绵、黄竹飘摇的石头背后……当他急吼吼踮起草鞋,要猫手猫脚绕过去的时候,哭声又远了。
就这样藏猫猫、捉迷藏吧!玩吧、玩吧,反正什么都值钱,唯独时间不值钱;玩吧、玩吧,反正老子啥也没有,却有的是时间陪你玩——嘿嘿,不但有,而且是大把大把的时间哩!对着雾气弥漫的深处,对着哗啦啦流去的河水和恍兮惚兮不知所来的哭声,在心里他这样喊着、想着,竟然为自己突然萌生的狗胆包天的想法提心吊胆,捏一把冷汗,继续拖着鬼魂似的薄而轻的影子,故作兴致勃勃地往深处走着。
是鬼?是仙?今天水蝙子偏要逮着你!
“呜呜,呜呜呜呜……”
“谁?”
水蝙子的声音状若露珠,风一扰就黯然落地。
这声音的尾音好重,先前还呜呜的,像瓮在很深的土窟窿里,又像风吹过柳梢竹林发出的缓而锐利的嘶鸣。“呜呜……呜……”这哭诉肆无忌惮地继续响起。好怪!水蝙子毛骨悚然,浑身一颤。虽然,通河流传着每到晨昏时节,隔三差五有鱼的哭声出现的传说,水蝙子亲爱的耳朵不骗他却还是第一次。他还没反应过来,哭声又出现了。如果刚才还是细水微澜的抽抽噎噎,那么这次的声音分明陡然变成了洪水滔滔。
这声音还孤悬在劲烈的河风之间,岸上的雾霭间就传来急促的奔跑声。脚步声近了,一个瘦小个子肩上似乎驮着包袱,纸片一样的黑影飘摇过来。可能是看见芦苇灌木深处的水蝙子黑魆魆的影子,或者听见雾茫茫迷离不见的河谷传来的哭声,他似乎大吃一惊,身子一偏,一个马失前蹄,单腿跪下,翻身跌倒在坎下雾湿露重的荆棘簇里;紧接着,另外一个人影踉踉跄跄跑来,只听嘴里嘟哝骂道:“狗东西,今晚一路撞见鬼了!快走!”顺手捡起前面的影子失落的包袱,纵身跳下芦苇地,扯起纸一般薄而且轻的小个子,紧贴河坝小径,留下一路乱石挤跳的声音、树枝断裂的声音、脚步踩踏水洼的声音,望渡口的云雾间溜走了。
“是人,是鱼,还是鬼啊?”
胆大得吃雷的水蝙子居然紧张起来。
“跑啊——水妖上岸了!”
他不知道这声音是那奔跑的影子在呐喊,是那刚才哭泣的鬼在啸叫,还是自己在狂吼。他倒抽了一口寒气。没有等到这声音落地,突然像被什么横空提了头发,飘飞起来,稍不留意就要从云端掉下来。
“鬼啊!我的天啊,河里的鱼变成两脚鬼,爬上岸啦!”
水蝙子疯也似的奔跑着,飞云驾雾地奔跑着。此刻,这个肚子里正架火发烧的男人,在拔腿逃跑的时候也没有忘记他的惦念。狗东西,我说啊,为啥通河今年就不见了鱼呢?噢,原来鱼变成鬼了,统统溜上岸了啊!这回,他真的紧张起来了,一跑就忘了放在渡口鲁班石上的渔网,一跑就忘记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水蝙子,一跑就犹如一只黑色的麻雀,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灰蒙蒙的雾气之中,翻滚着,蹁跹着,被风吹得跟头接着跟头,向云雾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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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半袋烟的功夫,白花狗就拖着尾巴,耷拉耳朵,钻进门来。
今天这狗也是奇怪!白花一进来就满腹狐疑,焦躁不安,急得像洪水要来却挣不脱缰绳的马。白花一忽儿仰起头、竖起爪,围着烂泥一堆瘫坐在灶房板凳上脸如土灰的蒿草,直转圈儿,嘤嘤呜呜,像在哭泣,又好像在告状。这狗通人性似的,一忽儿仰着头,伸展颈项,对着院坝里竹林树叶随风筛下的大大小小的光环躁动跳跃,哐哐乱吼;一忽儿又耷拉耳朵,夹了尾巴,蛰伏腰身,用爪子猛刨,直刨得脚底下尘土飞扬,灰霾呛鼻。
鹅卵石一边往炉膛添柴禾,一边伸长脖子向门外张望。
门外,一抹烟霞的光柱正斜生生,大刀似的横砍过来,一个东倒西歪的醉鬼剪影,在这光柱的横砍竖伐之间,高一脚,低一脚,晃晃荡荡,歪歪扭扭,蛰进院坝的竹林树荫里。
“爹啊,你怎么了?”
他喊一声爹啊,扔下火钳,夺门奔出。
这剪影,头发水淋淋的,衣裤水淋淋的,手里拖着的半截蓝花花的袖管,在晨光映衬下,正滴沥着明明水珠。啊,那不是姐的吗?他鼓突的牛眼睛发现了异样,吓得脊柱发紧,咧开嘴巴哭号起来。
“爹啊……姐呢?”
那时刻的日头偏生得旺,照得满河谷云雾白欢欢的。鹅卵石的嚎叫声,轰隆隆向下游奔跑的河水声,扑啦啦在溟濛的树梢竹林翔起的雀鸟啁啾声,就这样在奶白色的云雾里回响着,共鸣着,传得老远老远。
可怜的潘老三!儿子的惊叫喊醒了他。他仰头朝天吐了一泡血水,状若掏空的麻袋,扭了几扭,摔倒在桅杆院坝的菊花簇里。他扑腾着,倒下,爬起来;他摇曳着,爬起来,再倒下,活像翻不过光滑卵石的螃蟹。他哆嗦着,淤青的脸膛、张大的嘴里满是血和沙,一歙一合,叽里咕噜,想说什么,却又接不上半丝儿气息来。他狠命地抓扯满头的乱发,狠命地擂打自己的头,好半天,一声敞亮的哭喊,才一马平川奔泻出来:
“蒿草啊,竹叶下河了……没了啊!”
这些天,潘家乱成了一锅烂粥。
鹅卵石紧跟着疯疯癫癫的爹,从渡口出发,一路向下游哭喊着,寻找着,终不见姐一丝半点儿踪影。经过这翻折腾,蒿草这只苦命的母鸡被击倒了。单薄的身体犹如经秋的枫叶,抖了几抖,就要飘摇下来。间歇性的,她时而胡言乱语,昏厥糊涂;时而又清醒如鱼,活泛得啥事也没发生一般。
有一天,在后山铲草肥种黄豆的时候,见散学回家的笋子偏起脑袋瓜,丫着发辫,抓着竹林边的柳树枝丫喊娘,做娘的苦荞还没反应过来,蒿草见状,早已扔下锄头,张口惊喜地唤着——“竹叶,啊我的竹叶,你可回来了啊!”疯起一趟子朝竹林跑去。蒿草盘在脑后的长辫,初始还蛇一般劲舞,随后就飘散开来,像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一看这阵势,吓得苦荞也竖起头发,亮开左额黑黑的胎记,跺着脚跟在身后追去。
一前一后两个当娘的对话,轰轰地回荡在满山野。
苦荞:“把你个疯婆娘,哪是你的竹叶嘛,那是笋子啊!”
蒿草:“不!你看看,那不是我的竹叶吗?”
苦荞:“你醒醒吧,竹叶早被河水冲走了!”
蒿草:“你胡说!笋子才被河水冲跑了呢!女儿啊,娘来了!”
看着那黑色的旗帜蝙蝠一般扑去,反让后面追不上蹚的苦荞,干脆一屁股坐上田埂,乱踢乱蹬,扯起嘴巴哭喊央求起来。“天啊!竹叶的坟堆在屋后的枫林里,草都长多升了,你喝了忘魂汤了吗?求求你啊,你疯了不打紧,千万别吓着我女儿啊!——笋子啊,你还杵着干啥嘛……快跑啊!”
小笋子这才醒悟过来,轱辘着直翻眼珠子,一对辫子丫在身后柳树条儿似的飞舞着,书包横在腰间,状若兔子蹦跳着朝山下跑去了。
从此,蒿草病倒了,落下个间歇性疯疯癫癫。潘老三也活像一闷棍打蒙了的鸭子,或蹲在黄葛树下,或坐在渡口黝黑的鲁班石上,天天鱼鹰似的盯着一河流水,痴痴傻傻,念念叨叨——
“女儿啊,你就是从这儿走的呀……从这儿下河的呀!”
几天后的又一个如水月夜,马红革的人人马马终于出现在桅杆院坝的竹木黑影里。足足三四十人的队伍,对襟衫、中山服、马褂们,这些杂七杂八却精神抖擞的队伍,戴袖章,持钢枪,密不透风地围满三合院,连黑铁似的黄葛树荫下,也晃荡着好些鬼魅似的影子。
此时的鹅卵石还缠绵梦里,撒开脚丫,正满河坝喊姐找姐。
竹叶似乎并没有死,竹叶只是变成了一尾红鲤,一摆尾就游进某个石头缝隙或者芦苇之间。他就要找到姐了,姐的哭声就在不远的云雾里飘荡。他喊姐,姐不应;他又大声地喊姐,姐仍然不应。他跑着,沙滩、芦苇、河麻柳和雾气之中破旧的乌蓬船,不断向身后退去;他跑着,一排浪花骤然在他眼前啸聚而起,又泼面而下,一瞬间就幻化成湍急的漩涡;他跑着,这漩涡就荧火一样蓝幽幽地跟着他跑,一个接着一个,枯枝、纸屑、泡沫、稻草、树叶,一眨眼间就被这无所不在的力推动着、吮吸着、吞噬着,连自己眼看也要被这漩涡吞没。
他拼命地喊姐,这回姐回话了:
石头,你看见我的鞋了吗?
姐,鞋在爹那里啊,爹帮你拿回来了,不只一只,还是一双哩!
就是在梦里,鹅卵石也明白自己在撒谎。他知道:爹攥在手里的,只有姐那绺蓝花花半截衣袖,除此,啥也没有……没有。
姐姐,石头在这里……
终于找着姐了!他一激灵,正要继续往棉被里窝下去,门外砰的传来一声钝重的枪响。枪一响,姐就一扬手,眼含泪花,徐徐退回到河谷黧黑的云雾间去了。
是什么声音?门外似乎有嘈嘈杂杂的声浪围上来,接着白花狗似乎哼唧一声,继而哼唧两三声,一阵枪栓撞击的声音之后,砰,砰,砰,清脆而钝重的枪声再次在院内訇訇回响。那枪声击中的不是别的,活像是自己的木瓜脑袋。他感觉着自己就是白花狗。一踉跄,他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子弹就啁啁穿透白花的皮毛。白花弹跳着、趔趄着、呻吟着,曲曲弯弯将身体扭成麻花。它可能想仰起头,竖起爪,振奋精神,最后再走好几个正步,它期望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能够像模像样有尊严地死去——虽然这与气节无关,但是身体还是不争气,白花还是轰然歪倒下去,灵魂如云,还是轰然飘浮起来。白花啊,你咋了?鹅卵石吓了一大跳,鲤鱼似的弹跳着,蹦下床来,拔开窗纸,向外望去。
天哪!在黑瓦木房的三合院的月光下,白花狗还在院落的一角惊厥、挣扎、哼哼抽搐;一个修长而熟稔的背影还站在一对桅杆的正中,指挥着四围影影绰绰的人影儿皮影戏似的围拢来;接着,门外有好多人喊叫着,咚咚咚咚拍打着门板。
狗东西,马红革!
门在拳轻脚重中吱吱嘎嘎摇晃起来,眼看就要支离破碎了。这时,一阵风过,一个黑影喘着粗气、战战兢兢伫立在他面前。
“记住,整死都不说。别人问起,你就说……”
“爹,说啥呢?”
鹅卵石搓一把眼屎,正要细问,哐啷一声,门垮了。
“快,抓住潘老三!注意,不要放走那两个小杂种!”
吼叫声和脚步声重叠着,轰响着,如潮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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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然,作家。诗人。一位悠游在通河、巴河岸边,飞翔在文学艺术云端,既无法下水,又无从落地的无足鸟。写作,不为应景落俗讨巧取媚,不讨人钱财替人消灾;做人,不圆滑无骨左右来风,不浮华浅薄戏鸟遛狗;做官,学鸵鸟而低入官场尘埃,校蝼蚁而潜心履职;作文,唯真唯诚唯情唯艺,有失有得亦痴亦呆……仅此而已,故此“亦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