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是毛姆最为畅销的通俗小说,但当我们深入的去解读他的文本和背景时,仍然能发现许多让人惊喜的地方。
我从小说中不止看到的是流畅的故事、人物的鲜活;里面还包括后印象派时期整体的艺术环境和评论氛围,毛姆设置的精巧套路也让小说趣味十足。
故事其实挺简单,一位英国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思特里克兰德,在接近中年的时候,可能是被雷劈中了脑袋,突然跑到巴黎搞绘画创作,但是他没有绘画基础,没有多余储备资金。他选择抛弃妻子,一边艰苦的过着流浪生活,一边进行绘画创作,最后成为一代传奇画家。
小说通过第一视角“我”口述来展开,部分情节通过回忆、他人口述,作者以一个“知晓全局”的上帝视角活灵活现的呈现了一个极致艺术家的形象。
一、关于思特里克兰德形象的描写:
1、他生得魁梧壮实,大手大脚,晚礼服穿在身上有些笨拙,给人的印象多少同一个装扮起来参加宴会的马车夫差不多。他年纪约四十岁,相貌谈不上漂亮,但也不难看,因为他的五官都很端正,只不过都比一般人大了一号,所以显得有些粗笨。他的胡须刮得很干净,一张大脸光秃秃的让人看着很不舒服。他的头发颜色发红,剪得很短,眼睛比较小,是蓝色或者灰色的。他的相貌很平凡。
2、他的裤腿象两只口袋,手并不很干净,下巴上全是红胡子茬,一对小眼睛,撅起的大鼻头,脸相又笨拙又粗野。他的嘴很大,厚厚的嘴唇给人以耽于色欲的感觉。不成,我无法判定他是怎样一类人。
3、他的脸上确实有一种厌恶的神情,然而确实一张粗野的呈现肉欲的脸。
4、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原始性,一种半人半兽的形象,思特里克兰德身上有着大自然的这种神秘力量。
这些外形描写我们可以看出思特里克兰德不同处境的变化,但野性和粗野始终是毛姆着重用来形容他形象的,这和后文的情节产生了一定的因果关系。从他开始那种“粗笨、平凡”的相貌,转变到后面的“色欲”,“肉欲”,无一例外的都是通过外形的描写预先昭告了我们故事的走向,增加了小说的趣味性与悬念感。
我们会通过毛姆精巧的设计产生既定的判断:
1、思特里克兰德长这么普通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
2、思特里克兰德性格这么差不会有人喜欢。
3、思特里克兰德根本就不会画画。
在读的过程中会发现,我们下的既定判断其实是错的,小说中其实有诸多的人物细节和对话已经为我们铺垫好了故事人物后续的命运走向,比如第七章“我”以第三人称视角展开情节时,以“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种安详宁静的快乐好象有一种叫我惊惧不安的东西。我的心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变迁――变迁和无法预见的刺激,我是准备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满布的海滩的。”这段话预兆了思特里克兰德打算抛弃妻子去巴黎追求绘画理想,再比如第二十五章戴尔克的妻子说:“不,我知道是对的。我们家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果不其然,后续戴尔克失去她,而她选择出轨和思特里克兰德在一起,最后也落得了一个服毒自杀痛苦死去的结局。
小说前半部分将思特里克兰德的形象描写的非常糟糕,他就是一个冷血傲慢、异常自私、‘被魔鬼附身’的蹩脚画家。所有人都觉得他画的东西乱七八糟,就连唯一认同他的人戴尔克,也被思特里克兰德搞得家破人亡。
毛姆将思特里克兰德的形象塑造的具有戏剧性,极端,但毋庸置疑的是思特里克兰德是有名的后印象派画家高更的原型。印象派其实在当时的评论界批评家们是不认可的。为此如果你有看过印象派的画作,就看得出这些作品用了很多鲜艳又复杂的颜色和色块、而画中景物的线条非常轻率和模糊,画的构图也极其不平衡,这种新潮的绘画理论在当时挑战着主流审美,也挑战了以往要求“完美构图、色彩、光线,黄金分割线”的学院派绘画作品。尤其在当时沙龙盛行的年代,印象派画家遭受到了嘲讽和抵制,所以更别说后来总结出来的后印象派了,我们可以看看高更在塔希提岛上创作的代表作《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正确的用色和光线似乎都不在考虑范围内;粗犷的线条,大片强烈又奇异的色彩,一种混沌、粗狂、野性的自然美呈现了出来。很明显因为后续摄影技术的出现,以往形式风格的绘画作品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而印象派、后印象派一时间炙手可热,因为他们让绘画又多了一条新的可行之路;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思特里克兰德的画没人会欣赏。
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小说后半部由上帝视角的“我”来讲述,思特里克兰德把戴尔克的搞得家破人亡之后消失了。九年之后,思特里克兰德的画作出了名。“我”通过消息了解到思特里克兰德离开巴黎后去了马赛、塔希提岛,同时在思特里克兰德生前故人们的嘴里一一听到了他之后的故事,小说情节由故人们的讲述一一展开。
有趣的是,我们能从小说后半部的情节看到离开巴黎的思特里克兰德本性依旧未曾改变,毛姆用了这样一段话描述:“最近一些日子我听到思特里克兰德不少轶事,不能不认真思考一下这里的环境。他在这个遥远的海岛上似乎同在欧洲不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引起别人的厌嫌;相反地,人们对他都很同情,他的奇行怪癖也没有人感到诧异。在这里的人们――不论是欧洲人或当地土著――眼里,他当然是个怪人,但是这里的人对于所谓怪人已经习以为常,因此对他从不另眼相看。世界上有的是怪人,他们的举止离奇古怪;也许这里的居民更能理解,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在英国或法国,思特里克兰德可以说是个不合时宜的人。我并不认为他到这里以后脾气比过去变好了,不那么自私了,或者更富于人情味儿了;而是这里的环境对他比以前适合了。”
在小说中对思特里克兰德重要的几位女性——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他妻子,被他抛弃)、戴尔克的妻子(被他“诱惑抛弃”,随后服毒自杀)、蒂阿瑞(塔希提旅馆老板娘,很照顾他并介绍爱塔给他)、爱塔(第二任妻子、在他得麻风病的时候带个二个孩子至始至终照顾他至死)。
很明显我们看到思特里克兰德在塔希提岛生活上之后,毛姆没有着重描写思特里克兰德的直男癌的一面,他变得很正常。也许正如小说里的那句:“这里的环境对他比以前适合”,我不用为思特里克兰德对待女性一种工具人似的态度开脱,他对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和戴尔克的妻子之所以那么的恶劣,我理解为——对于“六便士”的恐惧,画不出理想的作品而又不甘就此被捆绑的私心。塔希提岛除了给了他创作的灵感、更是他理想的升华和落实,他所有的自私与粗野和自然杂糅在一起,慢慢的被缓和,所以其实他并没有改变;绘画才是他的生命,他的伴侣,他没来塔希提岛之前没找到,所有恶劣自私的行径被无限放大,现在找到了就此消停。
或许读到这里我们要想想像思特里克兰德这种极致追求艺术、自私到不在乎任何人感受的人真的存在么?
毛姆将吕阿伯拉罕和布吕诺船长的故事也插入小说中:“做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年薪一万镑,娶一位美丽的妻子,就是成功吗?我想,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他认为对社会应尽什么义务,对自己有什么要求。”
“他这样说对我可太不公平了,因为我也知道什么叫怀着梦想。我自己就也有幻想。从某一方面讲,我自己也是个艺术家。”再次升华理想,同时也点题:“只要有自己对待生活的态度,要认知到自己要什么。”
小说倒数第二章“我”打听到思特里克兰德生前照看他的医生讲述他得了麻风病去世之前,在他的住所画满了画:“四面墙上,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展开一幅奇特的、精心绘制的巨画,非常奇妙,也非常神秘。库特拉斯医生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他心中出现了一种既无法理解、又不能分析的感情。如果能够这样比较的话,也许一个人看到开天辟地之初就是怀着这种欣喜而又畏服的感觉的。
这幅画具有压人的气势,它既是肉欲的,又充满无限热情。与此同时它又含着某种令人恐惧的成分,叫人看着心惊肉跳。绘制这幅巨作的人已经深入到大自然的隐秘中,探索到某种既美丽、又可怕的秘密。这个人知道了一般人所不该知道的事物。他画出来的是某种原始的、令人震骇的东西,是不属于人世尘寰的。库特拉斯医生模模糊糊地联想到黑色魔法,既美得惊人,又污秽邪恶。”思特里克兰德的作品最后获得了世人的认同,“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原始性,一种半人半兽的形象,思特里克兰德身上有着大自然的这种神秘力量。”他最终将自己融入到了作品之中,做到了人画合一;而耗尽生命绘成的最后作品也如他所愿:“他在创作这些巨画时也许终于寻找到心灵的平静;缠绕着他的魔鬼最后被拔除了。他痛苦的一生似乎就是为这些壁画做准备,在图画完成的时候,他那远离尘嚣的受折磨的灵魂也就得到了安息。对于死他勿宁说抱着一种欢迎的态度,因为他一生追求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爱塔帮他烧毁了,这也是一个艺术家最理想的殉道方式。
结局“我”从塔希堤回到伦敦,给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讲起他生前的故事,但他妻子虚伪地将她和里特里克兰德的关系营造成一种岁月静好的假象,用来应付慕名前来的记者,作家,当她和孩子们听到思特里克兰德最后几年发生的事时:“在我谈完他惨死的情况以后我就没有再往下说了。有一两分钟大家都没有说话。后来罗伯特?思特里克兰德划了根火柴,点着了一支纸烟。
“上帝的磨盘转动很慢,但是却磨得很细,”罗伯特说,颇有些道貌岸然的样子。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和朵纳尔德逊太太满腹虔诚地低下头来。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母女两人所以表现得这么虔诚是因为她们都认为罗伯特刚才是从《圣经》上引证了一句话。”毛姆在最后结尾讽刺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与孩子们的伪善因为罗伯特引用的《圣经》句子是假的,也暗指他们是不虔诚的信徒。
小说前几章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与我对话时曾说:“可不是,他们都更随我,不随他们的父亲。”更凹显了思特里克兰德纯粹的个性。
小说里思特里克兰德很自私,但我理解为什么小说里的很多角色对他恨不起来,甚至觉得他可怜,我也恨不起来,我只觉得他太真实。太简单了,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很纯粹的追求着月亮,月亮代表着一种触不可及的目标,代表着我们诸多普通人渴望并追求的理想,它远么?我想是有些距离的,但是我还是希望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的月亮。作者:YIc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