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的时间我记不得了,大概是两年前吧,妈妈的两条腿慢慢开始不听使唤,最近干脆连动都动弹不了了,病情越来越重。因为这种症状,她住了两次院,但一点不见好,现在几乎整个下半身都到了麻痹的程度。母亲本人的心情当然不用说了,就是照顾她这个病身子的家属心里也急得够呛。本来母亲的性格就很难缠,再加上身子又不灵便,自然就老爱犯神经质。正因为如此,伺候母亲的哥哥家,家庭气氛变得有点郁郁寡欢。
今年已经七十五岁的母亲,除两条腿不听使唤外,身体还是很健康的,但她却时不时地自言自语:“我上辈子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这辈子才会遭这么大的报应哟。”她每一次说这话的时候都是在哭诉。说着说着她又会叹息:“这两条腿要是没有毛病那该有多好啊,我不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处跑来跑去了吗?”这句话简直成了她的口头禅,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事实上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两条腿一旦不听话,当然就气不打一处来了。如今她不能找机会去消遣,无法使她闲不住的性格得到心理上的满足,焦躁不安自然也就成家常便饭了。于是,她就会把别人作为发泄对象,没完没了地折腾,以此来引起周围人对她的关心。
这可真是件让人难受的事。
做完仔细检查后,院方做出了母亲是老年性肢体麻痹的诊断结论,表示医院也无能为力,拿不出技高一筹的治疗方案,只能是扎扎针、按摩按摩、搞搞指压,但母亲的情况如故,一点不见效果。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我和哥哥日子过得都很累,我们对母亲的护理又不能像沈清那样照顾得体贴入微——为了治好婆婆的病,这个封建社会的孝女咔嚓一下将手指头切下来,让血流进婆婆的嘴里——两个儿媳妇可是没有这种断指勇气的。自然,母亲和家里人只能各行其是,大家都感到郁闷和憋气罢了。
为了给她换个环境,我决定把母亲接到家里来伺候十天。母亲从内心深处希望我抽出点时间和她一起到哪儿去旅行,或出去走一走、散散心,这好像是她一个很大的心愿。可是我有我的一摊子事——稿子催得很紧,天天就像打仗一样;老婆,也有老婆一摊子事,为照顾孩子忙前忙后。母亲自然也只能呆在屋里了。
上个月,我结束了手头的工作,有了点空,咬咬牙,下定决心陪母亲去走一走,哪怕是近郊呢。我是她的儿子,如果连母亲那么微薄的愿望都不能为她实现,还算什么儿子呢?这倒不是出自孝心,而是源于一种类似自我反省的意识。我买了一辆轮椅,陪母亲出去的准备工作就都安排妥当了。
星期六上午,我和老婆、孩子一起,用车载着母亲到民俗村去春游。风还很冷,阳光已经是春天的那个劲头,十分柔和,可嘴里噙满尘土的风东荡西杀地这么一吹,仍然会令人感到现在还是乍寒乍暖的早春呢。
在民俗村的前院,我让母亲坐在轮椅上,推着她进入民俗村,就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大孝子。但坦率地说,我的确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气不顺。
母亲是平生第一次坐轮椅,却像坐惯了的人一样,文文静静地在轮椅上面端坐着,而我呢,就像一个人力车夫,推着母亲往前走。
母亲本来就很有好奇心,舒舒服服地坐着车来民俗村已经三四次了,当然这一次她也不光是来看风景,而是一心想再看看自己曾经住过的茅草房、官宦人家的房子、两班贵族的房子,以使心理得到满足。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只能先让母亲从轮椅上下来,扶着她过门槛,然后把轮椅搬过来让她坐上,再推动轮椅。坦率地说,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憋气又窝火的事。
我们来到了九十九间房的院子,一伙中国游客一边听着讲解员的解说,一边参观,但一个中年男子并没有注意那些房子,而是一个劲儿地朝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和我这边张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朝我们这边看,对此感到不可理解。身处这种境况我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于是就把帽子压得低低的,不料那个中国人突然拿起照相机把我拍了下来。
为什么要照我呢,我红着脸嘟囔了一句。你大老远地到这儿来旅游,应该好好观光才是,你照我干什么?此时,那个人还在一个劲儿地注视着母亲和我。不知怎么的,他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好像有话要说似的,抬头看着我。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他一定是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世的妈妈吧。他从前有母亲,而她去世了,在母亲活着的时候,他一定一次都没有像我这样陪着妈妈出去春游过,因此留下了终生遗憾,此时见到与本人并不沾边的他乡情景才会触景生情,陷入深深的回忆。
我就像逃跑似的,赶忙推着母亲离开了那个地方,可偏偏在九十九间房的前院碰到了一个带着小女孩正在游览的中年妇女。
“哎哟,老奶奶,您来春游了啊。”
那个中年妇女拉住母亲的手絮叨开了:“是您的公子吧,没错吧?奶奶。要不是您的公子,怎么有可能陪您出来玩呢。您真是养了个孝顺儿子。哦哟,奶奶呀,看到您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我妈妈的腿也不好使,她老说:‘孩子呀,带我到外边去看看吧,带我到外边去看看吧。’这简直成了她的一句口头语。可情况也得允许呀,哎哟,真是遗恨终生啊。看见这位奶奶,我就想起了我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