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壮实的汉子,小时候,与父亲相处的时间总是很少。因为,父亲在二十里外的山场砸石头。日薄西山,父亲才在夕阳中大踏着步子回到家。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抱起我,再提起水桶扁担,去池塘边挑水。
挑着一担水,一只手扶着扁担,另一只手很轻巧地抱着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逗我。月亮慢慢从东方升起,映在水桶里,一晃一晃地闪着明光。我看到,父亲的头额上,亮晶晶的,又细又密的一层汗珠。
父亲是唱山歌的好手,只是一般不唱给我们听。
山场离家玩,每天天不亮,父亲和大伯就出发了。边走,父亲边唱。那时,村庄还是寂静的,歌声在辽阔的夜色中,传得很远很远。“哥哥三月下巢州,妹妹守在村子口。不怪妹妹心眼狠,只怪家里没了粥……”父亲唱得顿挫悠扬,粗犷处,又透着一股苍凉。最耐听的,就是那个尾音,千回百转,若断若续,眼看就要岑寂下去,又忽地一滑,渐渐明亮起来。
歌声在夜色中飘,越去越远。一首歌唱完,那音调就渐渐恍惚起来,最终寂不可闻。说明父亲已经走远了。每当此时,母亲从窗口那边扭过身来,用手抱着我。我眼一合,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后来我上了中学,冬日里,天不亮就要出发。每天早晨,我就和父亲一同出发。父亲总是沉默着。我是多么希望父亲能唱几句山歌啊。但是我不敢央求,对我,父亲一直是很严厉的。行到岔路口,父亲立在那,朦胧的天光中,看我走远了,他才转身出发。而山歌,便会在这时响起。“人家吃肉我吃油,人家穿丝我穿绸。不是娘家多有钱,而是哥哥赛过牛……”歌声优美深邃,在呼呼的风中透着微微的孤寒。我总会在一个田角立住,听着父亲的歌声越飘越远。天边,挂着鹅毛似的一钩月牙儿。映着苍芜的田野上,父亲灰灰细长的身影。直到父亲的歌声再不可闻,我才撒开腿向前跑去,再不跑,可就迟到了。
高二那年,父亲在山上抬石头时闪了腰。我看到,父亲明显佝偻了。在干冷的冬日早晨,父亲走几步就要咳一声。有时候不凑巧了,父亲就会一连串地咳个不停。在寂静的旷野,那咳声,有着惊心动魄的感觉。父亲佝着腰,低着头,使劲地咳,不住地咳。我不知所措地立在一旁,真担心父亲一不小心把五脏六腑一同咳了出来。半天,父亲才停止了咳嗽。抬起头看到我时,父亲明显地把腰一挺。行到岔路口,父亲径直走了,他不再等我走远他再走。若是等我,他就迟到了,他的脚力已明显不如以前。
父亲的山歌声又响了起来,只是夹杂着声声咳嗽。“男人已经……咳……五十多,还要……咳咳……上山抬石头。不是有老又……有小,谁肯五更做马牛……咳咳咳咳……”父亲的歌声嘶哑而苍凉,在夜色中,飘得很远很远。他的歌声不再悠扬,再也没了当年的韵味。连那绕梁不绝的尾音也被抑制不住的声声咳嗽所代替。在惊人的一阵阵咳嗽声中,我泪流满面。
后来,我上了大学,离开了故乡。母亲来电话说,父亲为了给我攒学费,干活更勤了。“只是,”母亲迟疑着,“那咳嗽更严重了。”
突然地,我泪流满面,恍然又看到了父亲佝偻的身影,听到了父亲那苍凉的山歌。“男人已经五十多,还要上山抬石头。不是有老又有小,谁肯五更做马牛……咳咳咳咳……”
作者:朱国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