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洗好脚,剪脚趾甲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爷爷的脚趾甲。
爷爷的脚趾甲是向下弯曲的,很厚,中间夹着一层厚厚的钙化的硬壳,而且靠肉的两边也是钩进肉里去的,很不好剪,由于厚,且硬,一般的指甲刀根本拿它没办法。爷爷有严重的风湿关节炎,腿的弯曲度很有限,他自己很难够得着自己的脚趾头,所以他的脚趾甲在我懂事后,基本上都是我帮他剪的。
说到爷爷的风湿关节炎,这里有一段辛酸的往事要被提及。这段往事不只是我一家人的,也是当时成千上万的劳苦大众的辛酸往事。
爷爷曾多次被抓壮丁,但大多数都在我奶奶的协助下得以成功脱逃。当时的社会是弱肉强食的社会,作为一个无权无势,又无钱的农民来说,就像一块摆在砧板上的肉,有钱有势的人想什么时候切就什么时候切,想怎么切就怎么切。所以,爷爷有三次还是被他们抓住了,险些被充了军。
爷爷因逃壮丁,经常露宿于荒坡、河沟、稻田之中,因而患上了严重的风湿关节炎,以至后来丧失了劳动能力。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爷爷从不跟我们说他的这些过去。他过去的点点滴滴,我都是听奶奶说的。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壮丁"是怎么回事,有必要在此交待一下。国民党统治时期,我国连年战乱,国军兵力严重不足,于1936年实行新的《兵役法》,改募兵为征兵,规定全国青壮年"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也就是说,一家有三个男丁,必须有一个去当兵,如果一家有五个男丁,就必须有两个去当兵。但当时的役政舞弊弄权,十分腐败,贪污成风。应征的富农、地主、资本家们利用其财、势,买通办理兵役事务者后不去应征,不该应征的广大劳苦人民却被强征入伍。
被强征入伍的劳苦人民都是家中的主要劳力,撇开当时人们有"好男不当兵"的旧思想不说,一旦他们被抓丁当了兵,家里犁田耙地、扛木打柴的苦活重活就没人干了,一家老小就只能等着挨饿受冻。而且那时战争不断,去了就很难有命再回来,所以他们从心里是不愿当兵的。更有甚者,在新兵到部队的途中,为防他们逃跑,兵役事务者们不给他们吃饱,也不给他们穿暖,还经常遭受他们的殴打。有些兵役事务者为了走私,沿途让新兵为他们挑、扛货物,新兵们只能忍着饥寒伤痛负重行军。所以,途中累死饿死是常有之事,因而造成大批新兵逃亡。而前线又催着要兵,于是国民政府的兵役机关就成了拉兵、抓丁的强征机构。
穷苦百姓中的男人们,为了不被抓去当兵,白天干活时都派家人(妇女或孩子)在路口把着风,如果发现有抓丁的来,马上给男人们发信号,男人们弃农具就往山里跑,到山里藏匿起来,待抓丁的离开了才出来继续干活。晚上也不敢睡在家里,因为抓丁的会在半夜人们睡熟的时候来,二三十人一下把家围住,把人从床上直接抓了去当兵。所以吃过晚饭,穷苦人家的男人们就上山,或是露宿于荒坡、河沟、稻田之中,或是藏匿于炭窑(烧制木炭的地窑)、薯窖(储藏红薯的地窖)之内,或是干脆爬上大树,坐在树杈上用布带把自己绑在树干上睡觉过夜。
而此时,有钱有势人家的男人却放心大胆的睡在自家的大床上,跟自己的女人翻云覆雨。他们不怕抓丁,也没人敢来抓他们,因为他们早用他们的钱或势买通了兵役机关,兵役机关得到了他们的好处,就会让那些负责抓丁的团丁们去抓那些穷苦的男丁来顶替这些富人去当兵。
他们带着团丁,在甲长、保长的指引下到处抓人。抓到穷得叮当响的,因为榨不出油水,抓来后直接就送去当了兵,从此归期无限,死活认命。稍有家底(当时的农民是相当的节俭的,省吃俭用,稍有盈余,就会买山买地,视山地如生命,甚至把山和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抓回来先关押在乡公所里,等着他的家人卖山卖地,拿钱来把人赎回去。有些地主或甲长、保长看中了穷人的山或地,因为出价太低,穷人不愿意卖,就与兵役机关串通好,把穷人的男丁抓走,逼着他家贱卖山地赎人,使一个原本勉强能够维持生计的家庭,一下变成了赤贫。
我爷爷前两次被抓,是卖掉了我家仅有的两块杉山,把他赎回来的。第三次被抓,乡公所的老爷们知道我家再无物可卖,直接把我爷爷送到了锦屏(县城),跟抓来的其他壮丁一起关在了飞山庙的二楼上,准备送往前线。
飞山庙为三层木结构飞檐式塔楼,一面临街,两面有一层木结构的禅房、经堂和厨房,一面紧临清水江。那天刚好清水江涨洪水,江面水位距飞山庙柱脚不到两米。我爷爷他们在飞山庙的二楼关了一天,门口四个团丁把守,因为都是青壮年,都是能量消耗最强的时候,所以个个饿得眼冒金星,都说这样下去非死不可,还是想办法逃吧。我爷爷说只有跳江才逃得掉,其它三面非死即伤,还会被抓住。十几个人都到临江的窗边看了,胆小的、水性不好的,都说这么大的水,跳下去也是死,不如去当兵。但有两三个胆大的,说死在家总比死在外面好,就决定逃。
凌晨两点,把守门口的团丁都睡着了,我爷爷和三个胆大的壮丁推开了临江的窗框,跃入了滚滚清水江中。其他三人后果如何,我爷爷也不知道,反正他是借着水性好,顺流而下三公里,直到白利溪口才上的岸。据爷爷说,一般的水性,这么大的洪水只能是人死江中,所以,他说他的三个同伴应该是葬身鱼腹了。
爷爷到家敲开门时,奶奶看到爷爷落汤鸡似的,以为见了鬼(过去的人是很迷信的),吓得赶紧把门关上,直待爷爷把情况说清楚了,奶奶才敢把门打开,让爷爷进屋换衣烤火。
从此,爷爷就过上了白天偷偷回来干活,晚上躲抓壮丁的生活,直到共产党解放锦屏,爷爷才不再过这种躲藏的日子。但过去的日子却使我爷爷落下了终身的疾病,再也干不了农活了!
每次我给爷爷剪脚趾甲时,爷爷都会感叹说:不行了,这点事都要孙崽帮忙,对不起他呀!奶奶听到就会说:那不是你的错,都是国民党害的。你现在不要想这么多,带好我的孙崽,让他们好好读书就行。
所以,爷爷对我们几兄弟的学习,要求是非常严厉的,以至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不但能清晰的记得他脚趾甲的形状,还能时时感觉到他从鼻梁上眼镜的上方直射过来的眼神,使我不敢、也不能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