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校门后,兜兜转转,几十年里,从没有离开过山的胸襟。那么,是什么样的缘分,使这个人与山相依为命?
1968年9月28日,我们15名同学,插队落户于大山深处。不可思议的是,二年多之后,回城的我,与铁矿山不离不弃直到今天。
粗犷厚重的铁矿山,精神元素相对单纯与清洁。傻傻的我,在这里如鱼得水,轻松自如。意念里,铁矿山远比令人流连的绝色风景区,还要美好。一生只爱一个人,是木心先生的经典语录。而我,一生与一个地方相爱到老。
这,该是多么单调的啊!
并不全是命运使然。不爱浮华的我,自然的,单调的,朴素的元素,是我的最爱。如果我可以自己做主,定会照样地,选择单调的、偏僻的、枯燥的铁矿山,安妥身心。
我喜欢活得简单而明快。渴望着,将一滴水汇入小溪,而后奔流入海。感觉渺小的我,唯此才不会干涸,才会将自己流淌为澎湃、清碧的一泓活水。
得以长久地工作在铁矿山,顺其自然圆满了自己的喜欢。于是,我对上苍的眷顾,对命运的恩宠充满了感激。
1971年3月15日,我们辽阳一高中100名第二批回城的知青,坐着解放牌敞篷汽车,顶着彻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来到了恰似一张弯弓的弓长岭矿区。
矿区位于辽阳与本溪交界的偏远山区,小镇被称为“辽阳的地,鞍钢的人”。这里楼房、暖气、水冲厕所、浴池等现代设施,一应俱全。而且,弓长岭还是李云德着名长篇小说《沸腾的群山》的原创地域之一,让人兴奋不已。
一周的新工人培训班结束后,我们被分配到各连队(那时基层车间、工段均以部队的连排编制为名)。那时候,回城就好,即使没有宽敞的厂房与有序的流水线,即使工作环境艰苦,能穿上代表工人阶级身份的,有背带的海蓝棉布工装,戴上柳条编制的崭新安全帽,脖颈上再系上雪白的毛巾,就乐颠颠的了。嘿,那个帅气劲儿就别提了。
没过二个月,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夺矿保钢,让高炉吃饱肚子的大会战开始了。年轻的心儿被火热的气氛点燃,每天吃过晚饭,一群上完白班的新工人从四面八方赶到主井,乘着类似电梯升降的罐笼,下到深井负220米的掌子面,穿上从岗位带来的雨衣雨裤,与矿工们一起,用原始笨重的作业方式,在刚放过炮,经过细心检撬,被确认安全的掌子面,往有轨摩电车的矿斗里装富矿(含铁量较高)。脸上的滴滴汗水,和着细微的粉尘,顺着脖颈流下,将衬衣濡湿。累得心狂跳个不停,也不直腰歇一会儿,依然用酸痛的双手握紧铁耙子,往铁簸箕里装矿石,装满之后,连忙端起沉甸甸的铁簸箕,往矿车里倒去。青春的火焰盛开的奉献之花,在矿洞里星光闪烁。
这样的会战毕竟是阶段性的,逞一时之勇罢了。没调入机关的一年里,我工作在地面上,简易的铁板房里,条件要好多了。
而井下的恶劣环境超出了想象。它在地下负几百米,终年不见阳光,阴郁郁,湿漉漉,黑黝黝,深幽幽,比穷乡僻壤的乡村还要凶险得多。淋水无处不在,滴滴答答地流淌;矿洞有限的空间,将凿岩机声、电机车声、风声等混合的噪音放大许多倍,仿佛不是向耳鼓袭来,而是轰隆隆地碾压着心脏,令人烦乱不堪。
奇怪的是,矿工们却神态自若,安稳从容。他们干活时都卖力气,休息时尽情欢愉。开凿岩机的,两手紧握着笨重的机器,突突地向岩层深处凿眼。身体随着机器的运转而不停的颤动,全身发麻却不罢手。仿佛岩缝劲松,任凭风吹浪打志不摇。井下放炮时,工友们聚在矿洞的休息室里躲炮小憩。雨衣雨裤沾满了水渍和泥渣,脸和手满是污浊,只有眼睛和牙齿闪着亮光。一个个却有说有笑,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粗俗的段子,相互调侃。哈哈的笑声,爽爽的,朗朗的,有如一道道阳光射进来,将矿洞照亮了许多。
矿工大多海量,下班回家,有无下酒小菜,也要捏着酒盅,美美地喝上烈烈的保健白酒,而后熏醉地沉入梦乡。
那个时代,工人阶级是领导一切的。这些长年累月钻矿洞的人们,憨厚、实在、肯干、乐观。泰然地担承与苦累脏险结伴的命运,坚强地履行无言的职业承诺,有一股铁山硬汉的阳刚之气。按理,我对他们仰视才合乎情理。不能露于阳光下的是,我嫌弃不少人盲流出身,没有文化素养。因而很长的时间里,我对矿工的敬重,虚假地停留在表面。我与底层的人们有着很深的隔膜,这使我对铁矿山的热爱,大打折扣了。
心境发生根本的转变,缘于一幅画和一首诗。
好多年里,我踏着如烟而逝的光影,踏着自己的绵密柔婉的情思,执着地寻找一个彻悟的瞬间。
它,不期而至。
一次,我有幸到弓长岭矿区,参观职工书画摄影作品展览。不由自主地在一幅题为《秋色》的油画面前挪不动步子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矿工作品,磁石般吸牢了我的眼眸,微妙的感觉呼唤着我,将心神和目光长时间地聚焦于它。
火焰般燃烧的草地、树木,流溢着率性与热烈,连篱笆都被漫天的火红熏染为橙色,在我的眼前摇曳万木霜天,沸腾着排山倒海的激情。仿佛滚烫的热血,又宛若烈焰腾空,它们完全契合于火红金秋的性灵里,一起沸腾,一起燃烧。
无边无际的炽热势不可挡,炙烤着我的眼睛。“呼”地一下,我的心一激灵,仿佛有什么东西钻进来,搅动着原本平静的心湖掀起狂澜,无法平静下来。
哦,笔法竟如此细腻精致,红叶、秋草的经脉凸凹有致,清晰可感。恣肆豪放的大写意中,本真质朴地流淌着精湛技法,透视出作者的独具匠心,又瑧至炉火纯青。
终日工作在不见阳光深井里的矿工啊,竟绘出了如此勾人眼眸和心魂的油画来!强烈的震撼和冲击,即使事过境迁,仍让我感动、慨叹不已。
隔了不长时间,我又读到一位矿工抒写的诗歌,诗句以惊涛拍岸之势,在我的心里掀起巨澜。
“土灰色的脸谱
脊背上的汗渍
诉说我的处境
尽管 我的心灵有伤口
但 决不自悲
看到矿石瀑布般从风溜口倾泻而下
听到一排排满载矿石的列车 鸣笛出站
快乐的涟漪 在心中 泛起
我 知道 我的灵魂与肉体
无法超脱矿石的磁力和矿车的吸引
我的情感与思维
都深深烙上矿石的印记
……”
情怀绵长,一咏三叹。艰辛、沉郁、苍凉中又饱含着真诚、奔放、旷远。它的旋律由鲜活的生命、滚烫的热血、缠绵的情怀、厚重的矿石孕育生成,经久地萦绕激荡我心。欣然觉得,这是一首有着旺盛的生命力,流溢着泥土、汗水的本色,让人心中发热的诗篇。
却原来,过去的许多年里,我一直没有读懂矿工。这些长久工作在大山、地层深处的人们,其中佼佼者飘逸的诗情,并没有被艰苦与粗粝磨平淡化,反而越发浓郁厚重起来。他们与山石与苦痛相伴,非同寻常地用满腔的爱意和精深的积淀,创作了原生态的各类文艺作品。
感慨顿生。
深邃凝重的铁矿山啊,不仅生长着乌金,还孕育着丰厚的文脉。矿山人不仅开采矿藏,还与文脉相亲相爱, 2010—2014每年一卷,五卷本精彩纷呈的《铁山的花信风》,可见一斑。
矿山人经久不息地守护着如铁似石的精神元气,与泥沙聚下的现实,浑然地保持着珍罕的距离。
只是浅薄的我,不识庐山真面目,不识个中的真味罢了。
矿工们的文学艺术创作,不容分说地将我引入一个崭新天地,感染、激动、反思、领悟,让我心窗洞开。
无法预料这一文化矿脉会有怎样的走势与发展,我只感觉它的纯真、清澈、幽远、丰盈,一如深藏在地脉深处的铁矿石,没有些微的金色光泽,通体铁青乌黑,毫不耀眼,却有着难以言说的穿透力和吸引力。它们在物事之外,在时间之外,生发并传递泥土、石头、汗水和心灵交融互生的美好气息与魅力。
在这个欲望膨胀的世界上,还有一处原生态的铁矿山及一处原生态的文化矿脉,供我长久地徜徉其中,让我优哉游哉地沉溺其中,激发了歌之舞之的兴致,放飞了今生的祈愿,亲眼看见了一棵梦树花朵璀璨。
因爱一个人,而爱上这个人所居之地。
那么,我爱众多美丽的矿山人,以此类推,我对铁矿山的真心爱恋,还需述说吗?
别样乡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