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炎炎夏日里,我时常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暑假,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去了我县最偏远的山区中学,从此走上教师工作岗位。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山区的月亮。
那时候的农村学校,教学条件都十分差,山区学校尤其如此。到了那个学校,开始跟学生住在一起,过了个把月,有位老师调走,才给我腾出半间房,搬进这个房间时,我真是喜出望外。我们的教室是破旧的,窗户上的木格早烂了,玻璃残缺不全,好多窗户全是洞开的,到了冬天冷风直往里灌。看着学生冷得直打哆嗦,还有学生连鼻涕都流出来了,我实在不忍心,买来塑料纸与钉子,带个几个学生把窗户封起来。教室地面坑坑洼洼的,课桌都放不稳。我又让学生从家里带来铁锹与畚箕,跟他们一道挑土把教室填平。学生们的热情被调动起来了,用墙报把脱落了石灰的墙壁装饰好,还从山上采了桂花来,让整个教室充满着香气。那时缺少音体美老师,娱乐活动也很少,我早上带学生跑步,喊着响亮的口号,还带他们打球、踢毽子等,冬天还跟学生一打雪仗;经常带学生去郊游,到河里捉螃蟹,到山上采花、摘野果;利用自习课教学生唱歌,学生一点也不介意我的五音不全。上晚自习的时候,经常会停电,学生将备用的蜡烛点上,也不忘放一支在讲桌上。学生常到我的宿舍去,早上跑步时,将多余的衣脱下放在我房间;下晚自习后,他们也会到我房间去,说笑话、讲故事、演小品,玩得不亦乐乎还,帮着我捉老鼠,我们一会儿踩到桌子上,一会儿将椅子弄翻,回想起来也满有滋味。我记起在师范读书的时候,语文老师为帮我改稿子,晚上把我带到他的宿舍,讲了一个多小时,出来时看到月亮将校园映得一片洁白,而当我自己作了老师,许多个夜晚也是跟学生度过的。而那些个白天,因为与学生完全打成一片,也使接下来的夜晚变得更加安宁、祥和。
那时候的山区民风特别淳朴,我选择去山区工作,也是看中了这种淳朴。几乎每到周末或假日,都有学生或家长邀我去他们家里做客,之前很少饮酒的我,去了往往是大醉而归。某天深夜在人家醉后醒来,一直守在我身边的学生,马上泡了一杯新茶递给我。我知道那正是山区的茶季,山民要不分昼夜地忙着采茶、做茶、卖茶,我打扰他们家已经够多,坚持要马上一个人回学校。从那里回学校要走十多里山路,他们很不放心,执意要护送我回去。那个晚上,由学生及其家长相伴,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在混合着茶香的清新的晚风吹拂下,我醉酒后的大脑变得异常清醒;听路边小溪潺潺的流水声,我内心也跟着流水悠悠起伏;当我无意间抬头,看到山尖的那轮如玉盘一样的月亮,把清辉洒满山谷,我更是沉醉了。
在某个中秋节,我不想影响人家团圆的氛围,婉拒了所有学生及其家长的邀请,也没有回自己的家,独自呆在学校里。应该说,多少年来,我读书与工作大多不会偷懒,但在生活上一直存有惰性,生活的节奏比别人都要慢半拍。我推崇陶渊明悠然而喜的生活理念,当初选择去山区工作,多少抱了这么一点浪漫的情怀,最初在山区的那些日子,山区的生活也的确深深吸引了我。在那个中秋的晚上,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映到房间里,我禁不住它的诱惑走出房门,门前那棵梧桐树枝叶间的月光,在我眼前幻化成无数跳跃的精灵。老家门前也有梧桐树,每到夏日晴朗的夜晚,我会把凉床放在离树不远的地方,等忙好了一切后,伸直了身子躺在凉床上,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听大人讲一些古老的故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月亮已经西斜,照在梧桐树上,将我笼在朦胧的光影中。那时是跟家人在一起,所感受到的是无边的温馨。而当我独自呆在校园里,走出房门看到梧桐枝叶间的月光,想起自己在老家度过的那些夏夜,内心难免有些许寂寞,何况我还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笛音,我知道那是我熟悉的一家人在自家屋顶的阳台上赏月。但我内心更多的是初为人师且是在那么美丽的山区所拥有的欢愉。我想更多地感受山区月夜的美好,便走出狭小的校园,走出长长的街道,来到一个没有人家的地方,站在溪水上的石拱桥的栏杆边。白日里我多次和学生来过这里,但那时只有我一个人,静静地看着月亮在群山间移动,而溪水也在一直没有闲着,我真想如孔夫子那样说一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这样的夜晚,我充分而真切地感受到了孤寂中夹杂着那份欢喜。
几乎是转眼之间,工作就有三十年了。这三十年,前二十年都在那个山区,后十年才到了县城。其间有许多年 ,我为竭力改变生活的困境被弄得灰头土脸,身心交瘁。但不管在什么时候,我在教学中总会保持一点热度,也不甘过平庸的生活。张爱玲回忆三十年前黄晕的月亮,带着无限的伤感;我也会时时想起三十年前的月亮,因为有了那样的月亮,以后所见的月亮都有着迷人的光芒,不管是孤寂还是欢快,都是令我欢喜的。说起三十年的教学生涯,我用月亮来说事,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我的事业从没有如日中天过,我在平凡的学校教着平凡的学生,过着平凡的生活,如月下的一粒微尘不足为他人道起,可即使是一粒微尘,也可闪耀着几丝光芒。回想起三十年来无数个夜晚所见的月亮,我会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尽管有时腮边会挂着几颗泪珠。
三十年,月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