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2022-06-11 04:53
可以养只小鸭吗
（上）
一个寻常的周末，离家不远的小公园里照例熙熙攘攘的。这里虽然面积不大，但却配备了不少儿童游乐设施，每到休息日就成为了孩子的乐园。3岁多的女儿非常喜欢这里，只要天气晴好，我们都会带她在这里消磨掉一整天。乘小飞机、坐小火车，或是在一口窄小的水塘里登上一艘彩色的龙舟，都能让她乐不思归。而今天，平日里能让她立刻兴奋起来的大型玩具全都吸引不了她的注意了，因为她在公园的一棵小树下，发现了一筐小鸭子。
小鸭子通体嫩黄，在竹筐里挤挤挨挨着，发出柔弱的叫声。竹筐后面坐着一位穿着朴素的老大爷，低沉着嗓子叫卖着：“买只鸭崽给小孩子玩咯！一块钱一只！”我有些意外——如今一元钱连根雪糕都买不到，却能买到一条鲜活的小生命，这多少让我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回过神来，只见女儿已经把一只小鸭放在了左手的手心，正用右手掌轻轻抚摸它稚嫩的身体。
我刚想喝止，却看见它安静地栖于孩子的小手，两只脚蹼蜷曲着抓紧手心的掌纹，不时扑扇几下稚嫩的翅膀。它的双目半阖半睁，好像是跋涉许久后终于找到了一块可以依赖的绿地，暂时放下了满怀的戒备，安心地小憩片刻。女儿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好奇地偏着脑袋将它左右打量，迟疑着伸出一只短短的小手指，碰碰它的扁嘴巴，又碰碰它胸前的绒毛。
回想起来，她从出生以来似乎从未见过这么幼小的鸭子，甚至连大鸭子也没见过几次。她认识“唐老鸭”、见过“大黄鸭”、听过《丑小鸭》的故事，会唱“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可她心目中的鸭子，一直仅仅是大眼睛、圆肚皮的卡通形象，虽然可爱，但是冰冷刻板。和这只小鸭的接近和亲密，想必对于她来说，一定很震撼。以至于我正在琢磨着怎么劝说她把小鸭放回竹筐里，赶紧离开这个嘈杂又存在极大疾病隐患的地方，她却仰起头，充满期待地望着我说：“妈妈，可以养只小鸭吗？我们把它带回家吧！”
卖鸭子的老大爷赶紧顺着她的意思说起来：“小孩子这么喜欢，就给她买咯！一只太少，再买一只好做伴。来，我给你再挑一只，保管活蹦乱跳的！”边说着，他就边把另一只小鸭也塞到了女儿的手上。女儿搂着两只小鸭子，一面手忙脚乱地安抚着它们，一面将小脸凑了过去，让小鸭子的绒毛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快乐地和鸭子们嬉闹。我心里一惊，狠狠心，蹲下来急切地对女儿说：“不能这么和鸭子玩，这样很容易感染细菌的！我们家住的是楼房不方便，何况城市里也不允许养鸭子啊！”
我将能想到的拒绝的理由都罗列了一番，女儿却恍若未闻，只是一再恳求着：“我们养只小鸭吧！”
（中）
我望着她清澈的眼睛，分明呈现出公园美景的小小缩影。我的脸赫然也在其中占据了一角，皱着眉、撇着嘴，一副惹人生厌的不耐烦模样。我吃了一惊，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尽量耐心地劝说起女儿来——小区里是不允许养鸭子的，我们没法让小鸭子堂而皇之地在楼下的草地上散步；鸭子身上容易携带病毒，记不记得前几天电视里还在说禽流感的危害？小鸭子需要人的陪伴，而一整个白天家中都没人，大人们要上班，孩子要上幼儿园；小鸭子需要人的照料，你连自己洗澡、穿衣、吃饭都要大人帮助，你可以照顾小鸭子吗？
女儿果然沉默了，低着头轻轻地抚摸着小鸭子。我正准备松一口气，没想到她仰起脸，像是下了极大决心似的，响亮地说：“我可以的。”
“但是弄不好的话它会死的。”这句话甫一出口，我就懊悔不迭：为了在口头上占个上风，为了让女儿接受我的决定，我竟然将这么残酷的事情和盘托出！生命的转瞬即逝，连成年人都感觉错愕不解、悲伤难受，孩子又怎么能接受。一个小小疏忽就足以令活泼可爱的小动物生命终结，而再多的后悔也无法将事实改变。我深知这样的风险，却没想到自己一时口快对女儿明说了。我并不想她在年幼时就领略世间的阴霾和无常，也许抛去种种顾虑，这才是我坚决不同意女儿养小鸭的原因。
看着女儿迷惑的小脸，我生怕她正在琢磨我的那句失言，或是接下来要追问更多关于生死的问题。再度劝说却已无计可施，我灵机一动，请她自己打电话问问外婆的意见。女儿开心地蹦了起来，笑容也漾了开来，大概她的心中已经稳操胜券。因为外婆一向是最疼爱她的，凡是她的要求，几乎没有不允准的。只有我知道，这不过又是我用的成年人的小伎俩，素来爱整洁爱卫生的外婆，是绝不会同意她养小鸭的。我们虽然没有事先说好，但成人世界的准则足以让我们有一致拒绝她的默契。
果不其然，女儿握着手机且笑且说，慢慢地笑容消褪了。她把脸埋在臂弯里，缓缓蹲了下来，嘴里还在小声地申辩着什么。我心里涌起一丝不忍，走到她的身边想拉她站起来，却看见她微微抬起的脸庞上已经布满了泪痕。“妈妈，外婆说我还太小了……”她抽泣着说，“那我长到多大时才能养小鸭子呢？上小学了可不可以？老师说我们６岁就要离开幼儿园去上小学，那时我应该是很大很大了吧？”
她越哭越大声，渐渐地路人围拢过来，好奇地指点着。我尴尬不已，无法回答她的疑问，更不知怎么再劝慰她，只好轻拍着她瘦小的背，等她的情绪回复平静。回想我的童年也曾有过多次这样求而不得的怨愤，如今我竟成了那个制造失望的人，想到都觉惊心。
（下）
在那个时刻，我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我在年幼时也曾经历过类似的事件，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那是在福州路的街心花园。久居城郊洪都大院的我，逢年过节去位于青山路的外婆家时，总会迫不及待地到处游玩。福州路街心花园是我最向往的地方，隔着几条街就能听到各种小鸟宛转的啼鸣。走进公园一看更是大开眼界，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微型动物园，活泼可爱的猫狗、羽毛艳丽的鸟类、令人胆寒的蜥蜴等应有尽有，全部陈列在小径的两边，等待游客的挑选。
最吸引我的是金鱼。以我当时的身高，得吃力地仰望着，才能看清在层层叠叠堆垒的透明玻璃鱼缸里游弋着的金鱼。灿烂的阳光穿过树梢浓密的叶片，伶伶俐俐地投射在鱼缸的水面上。金鱼飘逸的尾鳍轻轻拍打着水面，荡漾出一波波彩色的涟漪，这美妙的景象往往可以让我痴迷地看上好久。金鱼鼓突的眼泡，斑斓的色彩、悠闲的姿态，一切都美得那么不真实，像是我平淡童年中忽然出现的一个幻境。
如果我能拥有它们该有多好呢！当我怯怯地向妈妈提出这样的要求时，妈妈为难地拒绝了我：家里住所狭小，哪里搁得下这精美的鱼缸？家里并不宽裕，哪里有闲钱来给鱼缸通电、购买鱼食？家里人人要上班或上学，哪里有精力来喂养金鱼？一连串的追问让我悻悻地停止了恳求，心中却是一百个不甘，赖在原地硬是不愿回家。当终于被妈妈拽出了公园门口时，我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明知道不会改变妈妈的决定，也没有可能完成自己的心愿。但与心爱的小动物刚才仅隔咫尺，现在却各分天涯，这种错失真的让人痛彻心扉。直到成年后心情极度低落时，我仍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个绝望的黄昏，哭到不可抑止的全身颤抖的感觉。
后来有一个暑假，偶然遇到有人销售小鹌鹑，妈妈心一软，给我买回三只。我快乐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忙着给小鹌鹑们用旧衣服搭窝，用空冰淇淋盒做成它们的食盆和水盆，张罗着它们吃食和玩耍。小鹌鹑毫不认生地和我亲昵，在阳台的地面上笨拙地奔跑，逗得我笑个不停。一整个夜晚，它们挤在房间的一角，不时发出低声的鸣叫，丝毫没有什么异样。
可是次日清晨，当我兴冲冲地去看它们时，已经有两只小鹌鹑安静地死去了。它们的身体僵直，毛发也失去了光泽。我吓得根本不敢用手触碰，心里乱成一团。眼看着妈妈将它们用旧报纸草草包裹了一下就扔进了楼下垃圾桶，我嚎啕大哭，觉得它们实在可怜。但又没有勇气把它们从垃圾桶里扒拉出来，重新按我设想的，在远处的小树下好好挖个坑把它们埋葬。最后一只小鹌鹑很快也死了，我和它们相处的过程很短暂，也仓促得让我几乎不愿再回味。那样突如其来，潦草无奈的死亡，我着实不想再经历。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沉默地拉着还在抽泣的女儿走出了公园。也许今天会成为她不愿回忆的一天，但是，我依然无法答应为她养一只小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