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盛世的年轻人越来越有年代感,他们总称“80后、90后、00后”,记住出生的年代,记住自己的责任担当。
如果非要称后,我也算是“60后”。
生活并没有赐给我们这一代人太多的苦难,当然也没有太多的幸福。如果非要找出我们这一代人“称后”的理由,那就是我们前面会有不少的哥哥姐姐,那也是一个前有古人后无来者的“称后”理由。
我前面就拥有五个楼梯一般的哥哥,他们读着楼梯一般的小学初中高中。读书割草放牛种地之余,哥哥们最乐意的事情就是教我认字读书,给了我《射雕英雄传》中郭靖逢上江南七怪般的感觉。哥哥们书功不算很高,但他们的书功汇集我之身,让我在上小学之前,居然能够认识很多很多的字。
有了认字的书功,就很想笑傲书林,可惜的是在我那偏远的山村,我所能见到的书只能是哥哥们的各种课本,我所能听到的书只能是村口大槐树下大人们口中的《西游记》《三国演义》《红岩》,这片土地充盈鼓荡着庄稼和贫穷的气味,唯独缺少书籍的气味。
说到听书,在我的村庄还有个地方,那也是我最爱去的地方。
我家隔壁是村里的古榨油坊,在木榨声声的召唤中,每年油菜和油桐收获的季节,总有远远近近的人来这里榨油。木榨声歇息的时候,大家都坐下来,品着乡村的苞谷酒,讲很多很多的故事和奇闻。我就是在那里听到了诸如《七侠五义》《说岳传》等故事的,听得更多的还是民间故事、民间歌谣。力量与榨油号子的激情,故事与清香的飘舞,给了我灰色童年一抹亮色,成为我后来作家之路,梦开始的地方。
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阅读时代。
村中也有书,在村代销店的货架上,是一本鲜红的烫着金字的《把一切献给党》,那是我能见到的课本之外唯一的书。我的童年几乎看着那片鲜红长大。每次到代销店总要让老板取来摸一摸,读几段,去的次数多了,老板担心我日积月累地读完那本书,就用胶布贴了封口,让那片鲜红高高地摆在货架上。我自然不敢央求父母买书,在那个嘴顾不上的年代,谁还会花钱去顾眼睛去顾心。奔着这本当时定价一块四的书,有一天,我终于以不吃饭为威胁,硬要爸爸答应我也去卖一次木料然后去买书。
威胁的第二天就逢邻省的水马滩赶场。那是周围最大的木料市场,路是远些,价钱很好。爸爸正在给我找木料,大约是嫌这根重了,那根长了,老在那里叹气。还是妈妈聪明,她把饭端上桌,出来对爸爸说:“把那根晾衣裳的木杆取下来不就得了,反正他是去尝苦头的。”爸爸取下晾衣杆,锯得只剩一丈长,还用麻袋在平衡处捆上垫肩。我问爸爸,多少钱才卖,爸爸气鼓鼓地说一块钱就可以了。
我扛起晾衣杆感觉太轻了,走在一行人中间又说又唱,高兴极了。月光照着树林中宽敞的石板路,风儿也清香清香的。我问还有多远,三哥闷声闷气地说:“才出门呢!”
肩也酸了,话也少了,腿也麻了,那晾衣杆不知啥原因突然变得又重又长。三哥几次让我把晾衣杆加到他肩上,让我走到水马滩就行了。我自然是不能答应的。咬着牙走,数着一二三四走,想着卖钱后抚摸那片鲜红的喜悦走……
总算听到了嘈杂的人声,水马滩到了!好大的木料市场啊,到处堆着的木料黄灿灿的一片。
三哥一定是场上红人,从肩上一放下松木,贩子们就围上来,村里其他人周围也有了顾客。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草地上。我真想喊“卖木料啦,谁买这木料哟!”一想这纯粹是多余的话,只好不停地用松鼠一般的目光搜寻着走向我的脚步。
正在我沮丧时,一个像妈妈一样大的女人过来了,“喂,小娃儿,你这晾衣杆一块五卖不?”
“不,爸爸说一块钱才卖!”
周围一下传来阵阵笑声。啊!我是咋的啦?我算术成绩可是顶呱呱的,怎么一下忘了比较。在笑声中我忙补充:“不过,一块五也卖。”
周围又笑起来。
那女人看起来好亲切,她给了我钱后,还在我肩头轻轻摸了几下。
怀揣着钱,我和三哥他们走在街上,听着小贩们热情的呼喊,我感到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突然,一阵牛车驰过,像平地滚过一阵惊雷,不一会儿,雷声消失了,牛车全停下来,车上堆满了好多红红的蔗糖。我下定决心不去买,脚却不由自主地走近了。贩子们很热情,用刀撬下一块塞给我,让我尝尝。我接了忙掏钱,那贩子笑了:“娃儿,叫你尝尝,要啥子钱啊?”到了中午,三哥把我带进一家馆子,吃了一碗鸡丝面,还吃了一个扣碗,那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一次。三哥说我吃了他一块五角钱。天呀!我吃完了一根晾衣杆,我吃完了一本鲜红的书,心里怪不是滋味。
回家。我到商店花了一角钱买了十颗糖回家给爸爸妈妈和哥哥们吃,想到代销店那本鲜红的书将属于我,我又高兴起来,不时把手伸进衣袋里摸那一块四角钱,心里美滋滋的。
回家后,我掏出糖来,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剩下的钱捧到爸爸妈妈面前炫耀,没想到口袋里又多出一元钱来,这是谁的呢?噢,我突然想起那像妈妈一样的女人,一定是她在我肩上摸时悄悄塞进上衣口袋中的……
代销店那本鲜红终于属于我啦,拥有了自己的鲜红,拥有了人生最初的成就和喜悦。
走进被称为“中国保尔”的吴运铎的世界——战场上杀敌、三次身负重伤、百余处伤口布满全身、几十片弹片留存体内、失去左眼、左手右腿致残……
这是他的坚强。
“一个人知道为什么冒险,他就会投入到这项冒险的工作中去,后退一步,心里都会觉得不好受。现在,我们的民族正在火中燃烧,我们要在烈火中锻炼我们的意志。为民族赴汤蹈火,得到永生。”“把我们的力量、我们的智慧、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一切,都交给祖国、交给人民、交给党!”
这是他的信念。
山上放牛,想着家中有本书,威猛的黄牯一下变得格外和善。
溪涧割草,想着家中有本书,溪水就特别清,草儿就特别青。
我把书的前面部分读了不下几十遍,就是不敢去读结尾,村代销店再也没有什么鲜红或雪白的书啦,不读完我就还有书,一下读完我就再次没书了。父亲最爱说“有了一顿充,没有了敲米桶。”
渴望更多的书!
我常常看见父母把一些种子埋进土地里,然后施肥、翻土、杀虫,耐心等待它们在阳光下慢慢抽枝拔节,最后收获更多的种子。村庄的土地可以种出更多的种子,自然可以种出更多的书来,这是一个很朴素很实惠的思想和行动。
在春天,在一个太阳很亮很美的早晨,选了一片离家很近的树林,用红布将《把一切献给党》美美地包好,然后美美地种进地里,美美地等待书在阳光下抽枝拔节……
秋天,我会有更多的书……
种下一抹红。
种书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