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屋坪里的时候,雨越发大了,随着噼里啪啦的雨声,瓦楞上飘起一缕缕青烟。
我推开车门,大步跑向一户人家。这是一栋陈旧的泥巴屋,青瓦白墙,其中一间的门是敞开的,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四方的池子前,池子里盛着面糊一样的东西,只是比面糊要稀很多。我是在山里长大的,一眼便看出那是捣碎的纸浆。男人双手抓着一张吊着的竹帘,斜着往池子里一舀,随即轻轻晃动两下,纸浆均匀地布满了整张帘子。然后像荡秋千一样,把帘子往高处一晃,顺势翻了过来,男人用了点暗力,随手一抖,一张半成品的手工纸落在了压榨台的纸堆上。纸堆已有二尺来高,方方正正,淡淡的米黄色,水还在纸上流动,边沿嘀嘀答答地掉着水珠。
时隔多年,这样的画面,依然熟悉而亲切,仿佛又把我带回了童年。那时候,我二姐夫就是做手工纸的,我经常跟着他去纸棚里玩,看多了这样的场景。我知道,这个环节,叫抄纸,是所有工序中最富技术含量的一环。抄薄了,烘焙后一揭就烂了,抄厚了,等到焙干,纸就烧煳了。尤其是怕抄得不均匀,厚的地方纸浆堆成疙瘩,薄的地方一揭就穿孔。如何做到厚薄适度,平整均匀,没有别的窍门,靠的是一种感觉,就像炒菜一样,只有通过不厌其烦的练习,才能掌握好火候。
做手工纸的原材料是楠竹,从一根竹子变成一张纸,要经过繁杂的工艺。春夏相交的时节,把脱尽了壳又还没开丫的新竹砍回来,锯成几截放在石灰池里沤烂,然后把纤维捞起来慢慢洗干净,剔除杂质,经过捶、蒸、漂、踩,变成纸浆,再做成半成品的纸,放到压榨台上压榨,最后进入烤房焙干。说起来轻松简单,事实上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大半年的时间,足足二十九道工序,少一道都不行,每一道工序都讲究精细,容不得丝毫马虎,考验的是手艺人的匠心。这是个慢活儿,得放平心态,让日子慢下来,使出足够的耐性,坐下来和时间不慌不忙地相处。
这里是湘赣边浏阳的一个小山村,几十户人家,大多数是保存完好的泥巴屋。做纸的师傅姓黄,50多岁,短发,圆脸,虽然长期在山里劳作,但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岁月的沧桑。他告诉我,这里到处是山,盛产楠竹,做手工纸的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元代,始修于元朝的《长沙府志·食货志》就有“纸,浏阳产”的记载。到了清乾隆年间,一度被列为贡纸,成了抢手货,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更是远销武汉、上海,甚至出口到了日本。那时候,这一带的山上到处都是做纸的作坊,几乎家家户户以此为生。
时间一页页翻过,到了上世纪90年代,在机器造纸的轰鸣声里,手工纸作坊接二连三地退出了乡野。手艺人放下镰刀,走出山林,纷纷加入外出打工的大潮中。当初,黄师傅也想过要放弃,但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忍受着孤独与寂寞,惨淡经营着他的作坊,像一个战士独自坚守着最后一块阵地。他坚持的理由朴素、简单,就是担心这门古老的手艺失传,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
这些年,随着人们对传统文化的重视,手工纸再次受到人们的青睐,他这个作坊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他一年能做600刀纸,每张纸最低两元钱,最高的可以卖到五元,这样算下来,一年可以赚个十几万元。这在偏远的乡村,已经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
雨还在下,没有停的意思,我转到另一间屋子里,看到桌上堆着焙干的纸,质地匀细,白里泛着浅黄,凑近闻一下,隐隐飘来竹子的清香。我随手拿一张捏了捏,一股柔软和清凉像风一样从指尖掠过。黄师傅见我看得那么仔细,停下手中的活计走了过来。他告诉我,这种纸分几个等级,最好的特别适宜书画,差一点的可以用来印刷书籍、拓印碑帖,最末等的通常拿来制作扇面、纸伞、装裱字画。它最大的特点是不上潮,韧性好,不易碎,不渗墨,不褪色,便于长期保存。机器生产的纸大多工艺粗糙,很难达到这个要求。
见我没有回话,他以为我不相信,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本手抄书来说,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用的就是这种纸,有100多年了,你看看。我接过一看,纸面光洁如新,字迹十分清晰,仿佛是十几年前抄下的。我想到在本地图书馆看到的明版县志,也是用这种手工纸刊印的,几百年了,字迹一点也不模糊,纸张也跟新的差不多,依然是白里带着淡淡的黄,细细地看,它纵横交错的经纬里,似乎弥漫着一个王朝的风雨。时间强大,如一场飓风,悄无声息地来过,又走了,它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没能撼动纸上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摩挲着光洁的纸张,我想起老祖宗发明的造纸术,用智慧在这片土地上播下了文明的种子。这种古法制作的手工纸,遵循的正是这种传统的工艺,带着山水与泥土的灵气,草木的清香,经过日光的洗涤和匠人的抚摸,有着长达千年的寿命。它带我们重新回到一段历史,触摸到时间枯瘦的筋骨,感受那些遥远的年代业已逝去的花开花落,涛走云飞。单从这一点看,匠人的坚守便显得如此弥足珍贵,让人心生敬意。
雨慢慢小了,我原是为避雨而来,我得感谢这场雨,让我有了一次美丽的邂逅。我和黄师傅道过别,驱车驶出村庄。这时,雨停了,檐角挂着摇摇欲坠的水珠,空气清新如洗,山那边的屋门口,传来几声清脆的鸡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