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谈不上温柔,也并不凄凄切切,倒真是率真而任性的,既无需前奏,也不要有谁来和鸣,脸一沉便开始洒泪。下多大、下多久,也没个规律可循,直像那让男人们头疼的女人的脾气。
雨是从今天才开始下的。前些日子,日头跟得紧,人们见了面,常常也变得敷衍。好在汗倒是擦了一遍又一遍,身子靠近也总是“臭味相投”。天一热,便什么都匆忙起来,忙着吃饭,忙着播种,忙着出门,又忙着回家。而到了夜里,究竟又不知一日里忙了些什么,于是赶紧睡下,待明日早起继续,兴许能有所得。炎热似乎使人变得缺乏耐性,往日里再深明大义的人,多少也变得有些心浮气躁起来。在身体上便是使人思睡了,既说起夏天来,总得聊聊午睡的。
我小时候不爱午睡。在家里,午饭过后,往往被大人们强迫着赶上竹床。脚那头总有一台咿咿呀呀的旧电风扇,扇风之外还兼任着催眠的活计。起初我总是不情不愿地眯着眼睛糊弄,但眼睛既闭着,便又不好再睁开,只得左右翻身,此时,这竹床也会跟着吱吱呀呀。在不知不觉中,大脑慢慢适应了风扇的频率,跟着一圈一圈地转呀转,身体越来越乏,也越来越放松。这时,偶尔会吹来一阵过堂风,或者隐约听见有蝉鸣。
下了雨,屋外不再似烤炉,屋子里却是闷热得紧。我撑了把伞独自出门去,雨水在伞上跳个不停,我却也并不因此而烦躁。街上较平日冷清,匆忙躲雨的人们赶着回了家,剩下的多是些不慌不忙的人。打算穿过附近的职院校园去买些画纸,这园子我从前是常来的,和朋友一起或者独行,每一次来总有不同的味道。
我沿着一条狭长的水渠信步而行,渠上每隔几十米便设有一座石桥,桥名多以荆楚名人如屈原、陆羽等命名。水渠两旁种着垂柳,水中靠着对岸满是荷叶,两三朵苞儿一样大的荷花孤零零地开着。雨水落下来打在水上,画起一个个小圈,大大小小、断断续续。没有强烈阳光直射的水面,也一样水波粼粼起来。小圈慢慢长成大圈,碰到水面上的荷叶边,漾开一层水纹,便又匆匆躲到水下去了。
这荷叶与我往日所见的不同,不像是亭亭玉立羞答答的少女,倒更像是一群喝得酩酊大醉的姑娘。清一色的碧色罗纱,或傲然挺立,或侧耳倾听,或慵慵然扶着、仰着在雨声水波里自由舒卷。一千枝荷叶便有一千种样子。有一些叶子像是睡着了,任它风往哪边吹,水往哪边流,真有些“身如不系之舟”的意味。有的荷叶三两只丛生,依依贴着水面,偶尔盛些雨露,稍不平衡便又顺着叶子轻轻地滑到水里去,而这一切总是无声的。有一片叶子孤单得很显眼,独自浮在水面上,侧着身子合成喇叭状,风儿拂过,微微颤动,潇潇然自在清欢,好似一座天然的古典留声机。叶子通身青翠而不见其茎,以至于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从哪棵树上吹下来的落叶,可是,要往哪里去找一棵树来配这样清灵的叶呢?
一路走着,过了陆羽桥,一步步踏上台阶,我发现水里的景象有了明显的变化。水不似前面清了,荷叶更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战争,一时间伤了元气、花容失色。一处生长,却作两番景象。我看着这“残荷”,不禁想到《红楼梦》第四十回中,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众人泛舟湖上,谈笑风生。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今日恰逢着雨天,我听着残荷听雨,觉得更添凄凉。荷叶枝擅于写意,横着竖着,躺着或者斜着,总是两三笔就画出一种凄楚的美。我不知道别处的荷叶怎样表现温柔,这种残缺的、惹人怜爱的美是中国荷叶的美。
怀念往事是可以理解的,但有时候还会去怀念一个时代。随着时光,人们关于审美的观念总是微妙地变化着。不知道在这个时代,人们都如何形容爱情,形容美好的女子?
路继续向前,几只鸭子排成一行凫水,最前面的“领头鸭”昂着头,很有几分趾高气扬的意味。鸭子们在荷叶间穿行,很快便到达了它们的“船屋”。有的正赶回屋里去吃饭,轻车熟路的一跃跳上甲板,沥干身上的水,便拖着一双大脚掌摇摇摆摆地走向甲板中央。也有些鸭子就爱在水里待着,在荷叶间捉迷藏,叶子被调皮的鸭子们折腾得此起彼伏。
只顾着看风景,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买完画纸出来,正好碰上职院的学生们赶着去上课。回家的路上,再绕过去看一眼荷叶算作惜别。我想,一回生,二回熟,再相逢的时候,我们应该也算作是老朋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