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一条村里的路。它并不见得有多么特别,只是有些特色而已,因为卧在山林间,因为两侧的那些树的茂密和古老,因为卧在山林间而比其他路略显得幽静,还因为,它是我们村的路。
那是条“√”型铺成的路。人们可以从不同的方向进入那条路。出乡道,从东入,蜿蜒向西一段,下陡坡抵达三岔路口,拐个弯,折向东南,穿过我家门口,迤逦前行,直至抵达终点,再次回到乡道。当然,并不是所有出入村庄的人,必得经过这条路,有的穿过山林,有的跨过田野……我相信一条虫有一条虫的路,一头牛有一头牛的路,人也有习惯走的路。然而,进出村子的人只有踏上那条路,心里才更踏实。
原本那是条土路。狭窄、弯曲、褶皱。翻卷的车辙印,凸出的石块,发黑的牛粪永远是大件的摆设,路面始终安放着不规则的坑洼,路边总是伸出一簇簇嫩绿的荆棘。我们在那条路上追逐、玩耍、长大,收获了玩伴,学会了坚强,懂得了珍惜。小时候总爱奔跑的我,膝盖、胳膊肘、脚趾头至今还留有许多与它相伴的痕迹。那时候,摔破了,大奶奶总会说,“上点药就会好”,而后拿出秘制的“金创药”——石灰粉掺杂刚出生、尚未长毛的小老鼠碾制而成的粉末,据说有止血消肿的作用,你还别说,除了上药时有刺痛感外,效果还真行,隔天就会好一大半。但由于爱撒丫子跑,大奶奶经常会抱怨,这孩子长大了会不会太野了。大奶奶已经走了许多年了。
后来,村东的乡道铺上了水泥。再后来,邻近几个村庄的村路也换了颜色。我们这个仅有四十来户的普通小村,虽非山村,却没有自己的产业,也没有出过达官显贵。那时村里的经济来源主要靠耕田种地、外出务工,整个村子连辆像样的拖拉机都没有。眼瞅着一条条新路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村民们只能是叹息不语。
做了一辈子的砌匠,父亲带出来的徒弟遍布十里八乡。而提起当年脚下的路,父亲总要感慨一番。回想那一年,父亲刚巧被推选为村小组会计,理所当然地担起了重修村路的重任。打听到老同学在我们所属的地级市宜春某个区当领导后,父亲带着村里两个人,生平第一次包了辆出租车,去到了二百多公里外的陌生城市。父亲未曾料到,他的同学听了父亲的来意后,竟然拒绝得如此干脆。“还好,毕竟人家没有打官腔”,后来父亲经常这样安慰自己。眼看就要抓到的救命稻草,说断就断了。碰了一鼻子灰的父亲,折腾了一天,满身疲惫地失望而归。那是父亲生平头一次去宜春,也是活到现在的唯一一次。
或许是天意弄人,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几个月后,曾爽快答应“只要是农村修路,就包在我身上”的堂叔的县公路局朋友,也出现了问题。村路改造没有政府的立项文件,无法拨款。不了解政策让父辈们吃了一次又一次的闭门羹。见此情景,已经做了前期勘测、预算工作的施工方断然停工走人。父亲心中愤懑,却又无可奈何。他没有气馁,他和乡亲们一样,是真的渴望把路修好。几个月后,总算有施工方肯接这活儿,但说好至少得按工程进度结款。父亲和乡亲们合计着,把队里账上结余的钱勉强付了第一笔工程款。紧接着,又动员全村筹款。
任何事情几乎都是这样,开始容易结束难。新路竣工时,村里却没有足够的钱付工程尾款,把集资的钱掏空后还欠人家八万多。不忍再让本就不太富裕的乡亲掏腰包,父亲厚着脸皮央求施工方宽限时日。这一宽限,就是两年多时间。这段时间里,父亲带着乡亲四处筹钱,出租集体土地、变卖杉树林成年木……他们勒紧裤腰带,把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了,最终得以还清欠款。就这样,这条路等来了重新嫁入村庄的日子。这就是那条宽三米五、长1.2公里、横跨两座桥的村路的变迁史。我描述村里这条熟悉的路,就像翻检我的私有物品,它只属于村庄,在村人的脚下安然静卧。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村里,摩托车换成了小汽车,平房改成了小洋楼,耕田犁地也普及了机械化……村庄仍旧是村庄,只是它的寿命更长了,而那条土路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谁还会记起摆渡我们成长的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