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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的琐忆

游子诗人
发表于 2022-08-18 13:11

每年过年在买葵花子、花生、松子、西瓜子、葡萄干、南瓜子时,都会买一些水果糖,有大白兔奶糖、薄荷糖、阿尔比斯糖等,妻子买了圆形个大糖果盒 ,设计比较精巧,中间一个小的圆和六个扇形把糖果盒分为七个小空间 ,瓜子花生之类放一圈,中间放着水果糖,春节过后所有的东西都吃完了,水果糖还是腊月三十放的那一大把,直到夏季糖和糖纸粘一块了才清理。今年春节妻子说不买糖果了,买了也没人吃,我说,还是少买点吧,花花绿绿的糖纸看着有过年的氛围,再说过年怎么能没有糖呢。

小时候老是盼过年,农历六月刚过就开始掰着指头数天数,算离过年还有多少天。其实盼过年主要是看能不能穿上新衣服,再就是过年能吃上糖。买布需要布票,每人每年只有几尺,要积累几年才够做一身新衣服 。布票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没钱。那时的农村,家家户户都穷,衣服是不分季节的,冬季下身穿两条单裤子,上身贴肉穿一件寡袄子,外面穿一件能遮丑的外套,夏季改穿一条单裤子,棉袄一脱外套就变成了夏装。我们家弟兄姊妹多,我哥的衣服 穿不上了我穿,我穿不上了给我弟弟穿,每一件衣服都打着补丁。所以,过年换新衣服只是梦想,可遇而不可求,过年只剩下和糖有关了。

我说的糖是农村的土糖,我见过的土糖有两种,一种是玉米熬的,颜色微黄,还有一种是红薯熬的,颜色发黑。在那个饥饿的年代,用玉米熬糖不仅是奢侈,而且是浪费。毛主席说,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所以,一般没人用玉米熬糖,即就是红薯,大多数地方也是充当主粮的,哪有多余的用来熬糖。

陕南有个明显的特征,沿川道和丘陵地带土地平旷,水利条件好,但人口密集,人均耕地少,山区一条沟几户人家,人均耕地多,但都是靠天吃饭的坡地。我老家大沟口处在山区和丘陵交接地带,人均水田有九分左右,另外还有近三亩坡地,虽然生产队把大部分稻谷和小麦都上缴了公粮和购粮,但秋季的玉米红薯产量还是不少。我们家人口多,挣工分的也多,每年都能分两大红薯窖红薯。所以,每年腊月我母亲都会熬一锅红苕糖。

熬红苕糖并不简单,提前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农历九月,当小麦种下地后山区就进入了猫冬季节,整个冬天主要是进山砍柴,以备足来年生火做饭的燃料,其他时间就猫在家里烤疙瘩火。进山砍的梢子柴熬糖是不行的,因为不耐烧,火劲也不够大。当柴砍得差不多时,母亲会提醒我们,把自留朳的花栗树砍一块吧,我熬糖好用。砍花栗树需要一把力气,而且砍倒时把握不好方向树梢下来会砸到人,如果树兜弹起来更危险,一般都是我哥带着我和弟弟完成,一根一根背回家里后,就成了我和弟弟的事了,我用锯子截成一尺多长,锯的过程中锯条发烧阻力大,需要我弟弟用壶对准锯口不停浇水,锯完后我在用斧头劈成块子柴,整整齐齐码在屋檐下。柴在屋檐下自然烘干后母亲开始做麦芽,她取一碗麦子淘干净,用水泡一天后把多余的水滤掉,平铺在一个盆子里,上面盖上厚厚的布,放在暖和一点的灶台附近,一个周过后就长出了麦芽。准备工作算是完成了。

熬糖的那天,母亲起了个大早,让我哥带着我姐,还有我和弟弟,到半山坡的红薯窖把红薯弄回来,我们挑的挑背的背,费了一早上功夫,红薯堆了少半间屋。吃罢早饭,一家人开始忙活,我和弟弟负责洗红苕,我姐负责把红薯剁成丁,母亲再把剁好的红薯丁一锅一锅煮熟,全部煮完后装在一个大木桶里,母亲把麦芽剁碎倒进去,再充分搅拌,约半个小时后开始加水充分稀释,稀释后用纱布过滤,红薯渣用于喂猪,滤出的糖水装上一大锅开始架大火烧,剩余的糖水装在木桶里,等锅里熬成半锅了再掺进去,要把几大锅淡淡的糖水熬成很稠的糖稀,需要十多个小时,要烧掉一人多高一堆柴。小时候,我比我的三姐和五弟懂事早一些,糖熬到十点左右,已经没啥技术活了,剩下的就是把桶里的糖水往锅里加,把柴火往灶里填,我发现母亲已经非常累了,就让她去休息,母亲不放心,害怕我在柴火堆跟前打瞌睡,反复叮咛,快熬好的时候叫她起来。前半夜还好,到后半夜眼皮开始打架,但因为时不时地起身往锅里加糖水还能坚持,凌晨五六点时只有添柴一项任务,我还真迷迷糊糊睡着了。好在母亲比较精心,把我叫醒了,她开始炒苞谷珍,炒好后铺在一个竹编的簸簸底部,然后把锅里的糖稀搯起来倒进去,最后只装了大半簸簸,冷却后很坚硬,我们叫作板糖。

母亲还是比较偏心的,每次装糖的时候锅里故意留一些,她往里面再加点水让糖稀变稀一点,再取两个比较好的红薯洗净削皮切成片,下在糖稀里烫熟,装在一个大碗里是给我的特殊待遇,我和我的两个弟弟自幼感情比较深,所以我也没独享。

到过年的时候,母亲让我们挖些观音土,用观音土把刺苞谷炒成苞谷花,把黄豆炒炸腰,再把板糖化开制作成爆米花糖、黄豆糖,年份好的时候也做少量芝麻糖和冻米糖,既是招待亲戚的糖果,也是我们垂涎已久的奢侈品。

过年时也炸一些干土豆片、面角子,还炒一些花生,这些连同芝麻糖、黄豆糖、冻米糖都是招待亲戚的,只有捏成团的苞谷花可以不受管制的吃,但苞谷花上沾的糖非常少不太甜,而且粗糙口感差。那时各家各户的情况都差不多,所以走亲戚拜年时我和我三姐还有弟弟都想去,为的是在亲戚家能多吃一点糖,因为我相对懂事一点,多数情况都是我胜出。母亲虽然没啥文化,但却是个明事理的人,每次出门前都要叮嘱,到亲戚家不能真当客人,要帮着干些活,要懂得敬长辈,上桌子不要坐错位置,吃饭吃糖果要斯文,不能穷吃饿喝吃相难看,走的时候要邀请亲戚到我们家来玩,给啥东西尽量推掉不要。母亲说的我都做到了,唯独往我荷包里装芝麻糖之类的东西我没推辞,我想着带一点给三姐和弟弟吃。

过年最喜欢给姨妈和姑妈拜年,因为她们会悄悄给我手里塞两颗水果糖。那时,供销社的商店里摆的有白糖和红糖,但你要有糖票才买得到。糖票并不是普发的,只有得了肝炎、肺结核之类的病,持医院诊断证明到生产大队开介绍信,再持介绍信找公社书记签字才能领到糖票,一般也就半斤一斤,给两斤糖票都非常少。而红糖也一样,只有生孩子坐月子时,大队开介绍信,公社书记签字才能领到糖票,一般只是一斤。

那时供销社和农村的代销店还有水果糖,那是唯一市场化供应的洋糖,但价格很贵,最便宜的一斤都要九毛钱。一斤大概一百颗,因为农村穷,代销店大多都是论颗卖的,一分钱一颗。过年时,家境略好一点的会根据亲戚家里的孩子数量称二三两,上门拜年走的时候悄悄塞两到三颗。

那时钱很金贵,小孩子口袋里是没有钱的,因为你上学、给家里买东西父母都算挨了,余款要交回。唯一一次是我上初一时,给父亲跑腿剩了5分钱,父亲那天心情好赏给我了,在我口袋里装了一个多月也没花出去。星期六下午从学校回家时,陈勇约我一块回。陈勇的家在我老家小学附近,他父亲是地质队的司机,他母亲周老师是我的小学老师,陈勇从小学到初二都和我同班,上小学时我们学习成绩差不多,上初中我成绩明显好于他。我回家必须要经过小学,所以经常遇到周老师。有一次,期中考试后她问我的学习成绩,我如实报告,她就说,我们陈勇是不是在学校上课没好好听讲,或者不好好写作业,我说没有啊,他学习很刻苦认真。她说,那为啥他学习退步了?我想了一下我俩在学校表现也没啥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冬天穿得厚一些,因为经条件稍好一点打饭打得多一点。我就说,你给他穿得太暖和了,加上吃的有点饱,上课容易迷糊。那天在回家的路上,他说,你把我害惨了!现在我妈不让我吃饱,也不让我穿暖,你应该说我营养不良大脑供血不好。我赶快给他赔礼道歉,说我当时想不出啥好理由。走到火车站那个代销店时,他说,我口袋还有五分钱,我们买几个水果糖吃,以后我妈在问你啥,想好了再说。到代销店他掏出5分钱说买五颗糖,营业员说没有,只有一种圆球状的大水果糖,一毛钱五颗,陈勇说4分钱买两颗行不行,营业员说起点就是一毛钱五颗,我想起口袋里还有五分钱就凑一块买了五颗,分糖时他给我三颗我不要,说给他多分一颗就算我赔罪,他也不愿意,最后他把一颗糖放在窗台上,找了个小石头沿中线一敲,整整齐齐两瓣,一人吃了两颗半。

除了过年,平常是见不着糖的,好在大自然的安排总是那么有人情味。农历二三月,漫山遍野的野花开的姹紫嫣红,其中有一种紫色的花让我们特别兴奋,花苞长长的,中间是空的,里面藏着一滴带清香的糖汁,我和姐姐弟弟打猪草时经常能见到,立刻摘下来用嘴一抿,那一滴糖汁就进嘴里了,后来我知道那是丹参的花苞,但我始终没见过丹参花开的样子。

那时,所有地里都种着庄稼。由于种子都是从头一年收成中选的,种出来的庄稼也是很有个性。我老家坡地多,夏季漫山遍野都是玉米,绝大多数苞谷秆上都是规规矩矩的长一个大玉米棒子,也有表现超好的长两个而且籽实饱满,还有喜欢炫耀的把玉米棒子长在天花位置,也有少部分就像平胸的女人,只象征性的长个小玉米棒,撕开后只有很小个玉米芯,基本不结仔。这种玉米秆不太粗壮也不太高,但看起来紧凑结实,但恰巧这种玉米秆含有大量的糖分。初秋时节,远远的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赶紧砍下来大快朵颐。

大人们没钱给我们买糖吃,他们自己也没钱买酒。但逢年过节、给老人祝寿、农忙请人干活,没有酒是不行的,只能自己烤土酒。烤酒的原料有大米、玉米、红苕、马桑树泡、甜高粱秆,在饥饿的年代用大米和玉米烤酒基本不可能,红薯烤的酒据说喝着胀肚子,用马桑树泡烤出来的酒有微毒,所以沟里就有人种上一小块甜高粱秆。刚种上就被我们瞄上了,等到顶部抽出穗子就知道能吃了,打猪草时瞅着没人钻进去,砍一根迅速剁成短截装在背篓里用猪草盖上,找个没人的地方大爵起来。像我们这种“小偷糖贼”沟里有几十,最后等烤酒时甜高粱秆只剩一半了。

糖和过年的记忆深入骨髓,几十年来,随着时间越来越远,记忆反而越来越深。绝大多数从农村来到城市的人,都会有无法排解的乡愁,其实乡愁是无法回去的童年和少年。所以,糖吃到嘴里是甜的,但细细品味,其实后味都带着淡淡的苦或酸。

小孩子喜欢吃糖是天性,但经历生活磨砺的成人才真正懂得糖。糖不是生活中的必需品,如同生活中甜美不是常态,无论土糖和洋糖,都经历了水深火热与压榨,如同人,只有经历了平淡和艰难困苦才能体会生活的甜蜜,所以,糖把艰辛的苦和酸楚注入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