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很大的一棵皂角树。树下坐着一位老奶奶,梳着粑粑头,穿着褪了色的蓝布大褂子,面前放着一个槐木网架,网架上绕缠着几道白丝网。老奶奶一手捏着从网架上拽到手的网绺,一手拿着网梭由下而上不停地打着结扣。她的眼睛几乎不看手上的活,而是望着村头的小路,久久的,那视线和小路连在了一起……
这是三十年前的情景,我每天放学回家经过村口所看到的。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记不清期间有没有间断,只记得这场景雕塑般天天出现在村头,出现在那棵皂角树下。
老奶奶似乎没有名字,至少我们不晓得她的姓氏,按村里沾亲带故的算,我们喊她三奶奶。而且很习惯,喊了许多年。
三奶奶住村中间,却每日坐在村头这棵皂角树下织网。因为树的高大,把树根下的三奶奶映衬得很小,清癯的身影仿佛是树根下很早剪去的一根岔枝残留的树桩。三奶奶或许就是和那些曾有过的岔枝一般年纪,只是岔枝不在她还在,守候着皂角树,守候着村头的日子。
三奶奶头顶上硕大的树冠遮住了一小片天,却遮不住树后泥迹斑斑的村落。这个村落不大,二三十户人家,凌乱地交错在一起。泥墙草顶,高矮不一,迎面的几堵墙上还有牛屎粑粑的痕迹,晒干了的牛屎粑粑撕下搬到灶间烧火去了,但远远的还似乎能闻到牛屎的气味。三奶奶每天就是从这样的背影里走出来,闻着牛屎的气味,跟着鸡鸣狗叫的声音来到村口。
然后就织网,慢慢的,像在织自己的日子。一个网眼挨着一个网眼,就如同一个日子挨着一个日子,一路连下去。许多年,三奶奶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织着,平静的很。皂角树的叶子落了又发,发了又落,从三奶奶
的网眼里穿过。
三奶奶每天见着我,总是会问这句话:"二丫呢?"
"在后面,来了。"我也总是这句话。二丫比我小,走路没我快,散学当然落在后面。
也就几分钟,二丫便走到皂角树下。于是,帮着三奶奶提着网架,说着我们听不见的话,乐颠颠地回家。
二丫是三奶奶的孙女,那时快上初中了。三奶奶每天如此,在皂角树下守候着她。
后来,我上了高中,住校,便很少看到三奶奶在树下守望二丫的情景。再后来,我上了大学,去外地工作,这情景慢慢就淡了。
这个冬天,我有事回老家,是带车回去的,村头那条小路已变成了宽宽的水泥路。远远地,我就看到那棵皂角树。还是那么高,似乎几十年没怎么长。我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线变高了,还是树后的村子变高了,把树映衬得不像记忆中童年时那么高大。
我把车停在皂角树的旁边。不是前面的水泥路没有了,而是我看到了等候在树旁的母亲,以及坐在树下织网的一个老奶奶。母亲定是接到我电话在此等候,而老奶奶却让我很是诧异!三奶奶不是早已过世了吗?怎么还在织网?
那模样还真像,姿态也差不多,只是衣着头饰变了,变得时尚了点。不再是粑粑头,也不再是大襟褂,取而代之的是烫了末梢的齐肩发,和带拉链的羽绒衫。这与她身后的村庄倒是非常的协调。因为村庄也是清一色的楼房瓦顶,釉面砖,琉璃瓦,色彩是相当的养眼。一阵风吹过来,鼻息里煽动着酒米的芳香。
我问候着母亲,母亲却让我招呼那老奶奶。说:"那是二丫妈,你二婶……"
我这才恍然大悟,暗笑自己记忆的差错和思维的紊乱。只是,眼前这景象和我记忆中的情形是何等的相似啊!
"她在等大红散学。"母亲说。
还是在等孙女,从三奶奶等二丫换成了二婶等大红。虽然岁月流逝几十年,田头地角变了颜色,村庄房屋换了模样,但皂角树依旧在,坐在树下守望的老人依旧在。
此时的二婶,面前放着一个槐木网架,网架上绕缠着几道白丝网,散拖下来的一截捏在她的左手,右手上的网梭由下而上不停地打着结扣。她的眼睛几乎不看手上的活,而是望着村头的水泥路,久久的,那视线和水泥路连在了一起,也和岁月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