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深了,金黄的稻草垛搭起来,披着黄金的铠甲,威武绚烂,它们站在后院里,或栖身于打谷场边沿,像一个沉默的长者,一直站在原地,在荒凉的风里,一点点地,一点点地消瘦下去,从深秋到严冬,直至冰雪消融初春来临。
在冬天,做一个乡下人,是非常容易的事情,无非关起门来静静过日子——河水仿佛停止了流淌,所有的鱼都把自己藏起来。站在小河边,时间仿佛也步了河水的后尘停止了流逝,只有稻草垛在一天天地瘦下去——那些金黄的稻草到底去了哪里?你去问顶着两只黑角的水牛,多半去了它的胃。极少部分化作火焰烹熟了一日三餐,那些青灰被掏出来,肥了田。冬天的时候,我们喜欢的柴禾分别是棉花杆、黄豆杆、芝麻杆等,这些苗木经久耐烧,余烬大,不比稻草,一经点燃,微弱的火光忽啦啦一阵风地被刮跑了,火势不烈,不大讨喜,除非万不得以,不然,是不打稻草主意的。
稻草很轻,团起来抱在怀里,一点不吃力。喂牛的事情大半由孩子们完成。
在冬天,做一个乡下孩子也是幸福的——抱一怀稻草去牛栏,静静坐在门槛上,望着黑角老水牛将稻草席卷一空,或许它吃得累了,将前蹄屈下,就势卧倒,开始了一天里的反刍工作。那些被吞进巨大胃囊里的草,又被吐出来——这一吞一吐间,有一种奇异的香味旁逸而出,与香味携手出来的还有牛的唾沫,像刚刚磨出的豆浆,白得晃眼,杂揉着草的芬芳,充满整个牛栏。漆黑一团的牛栏,在稻草的芬芳中飘浮起来,恍惚的孩子在这种芳香里忽然站起来,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就势挽起两只稻草把,将散落在牛栏四周的牛屎团起,贴到墙上去,压得扁薄,以便风干。第二天,带一只小腰篮来,把风干的牛屎粑一片片抠下来,提回家当柴烧。
大灶里,干牛屎发出蓝莹莹的火焰,它白色的灰烬异常轻盈,没有风,也能飞起来,飞到灶屋的横梁上栖身,或者不小心掉下来,落在发上,等烧完火,拿一条湿毛巾掸一掸,什么也没有了。
冬天,我们目睹过从草变成灰的全程,非常的不经意。牛屎一点也不臭,不过是些草木植物的尸体。那些植物尸体,被团在草把里,余温尚存。
多年以后,静坐门槛与牛对望的记忆,像乡村小道旁的露水新鲜欲滴,那些行将枯萎的野草将夜露一把接住抱在怀里,静等黎明前上早读课的孩子一双双匆忙的脚踏上去,鞋是布鞋,旋即湿了滚边的白鞋沿。清晨的空气非常好闻,夜露一般寒凉,直抵脏腑,禁不住一个个寒颤,依然埋头急急赶路。一日日里,赶的是辛苦路,路的尽头被早读课的铃声一把接着,融入到教室,投身于喧嚣的背诵中——不知道为什么要声嘶力竭地把那些课文读出来,那些没有意义的文字比如《一件小事》,必须全文背出来——我们的智商过早地被摧残被禁锢,以致失去了非凡的想象力。你看“作协”遍布,多年以后,在写作方面,也不见几个出色的人。
然而,稻草垛又是多么温暖的所在,它一年年里,亲人一样停驻在记忆深处。是冬天,呵气成霖,端一碗粥,靠在后院的草垛旁——是向南的一面,阳光的暖被稻草垛悉数接住,再一点点慷慨地还给草垛旁喝粥的人——我们拿着空碗,靠在稻草垛上眯眼看太阳,猫一样慵懒,简直不想说一句话,仿佛静得入了定。其实,周边是有风声的,不过是,被高大的稻草垛挡在了外围。
冬天的早晨,靠在稻草垛旁喝粥的经历,就是关起门来静静过日子。稻草垛似乎成了我们在寒冷的冬天里唯一的精神依靠。